怀念贺友直先生:天真老夫子 白描小人书

29.03.2016  19:03

原标题:天真老夫子 白描小人书


贺友直

毛时安

贺友直先生去世已经有些日子了,我依然无言、无眠、心痛,往事历历,宛在眼前。

那天结束抢救后,相守六十载的贺师母久久握着先生的手,嘴里不断地在呢喃:多好的一双手、多好的一双手……然后颤抖着,抽噎着,在先生的手背上轻轻地摩挲。我曾经无数次握过这双手,却从来没有注意过。前半辈子在社会底层闯荡的苦已经在这双手上消失,留下的只是搦管岁月的痕迹。此刻在灯光下,它们白皙、宁静,甚至有点像笔管那样纤细。这双一辈子握着一杆毛笔在一方稿纸上构建了一个大千世界的手,一双用小人书抚育了我们这代艺术家的手,一双用小人书养家糊口、几乎一辈子没离开过笔墨砚台的手啊。

今年过年,我曾经想请老夫子和画家朋友来我家聚聚,考虑到夫子年事已高,终于作罢。女婿和他的朋友,是铁杆的“贺迷”。终于与夫子相约周一去看他。电话里,他还“welcome”,挂电话时和你“goodbye”。宁波英文是夫子说话的“标配”。他时常会在宁波话里抖落几句洋文,轻快一下。周一上午10点半我们按时到上海巨鹿路夫子的寓所。

夫子的桌上已经备了茶具:白色的保暖瓶、紫砂壶、透明的盛茶的玻璃壶,还有待客的上了点年头的景德镇斗彩小茶碗,看得出是一早就给我们准备好了的。看到多来了一个客人,夫子又走到画桌边,从旁边拿出一只青瓷小茶碗,仔细地用清水洗了,擦干净,端了过来。生怕闪失,我寸步不离。夫子把保暖瓶里的水倒进紫砂壶,泡的是普洱,然后又倒进玻璃壶,再用玻璃壶给我们一杯一杯地斟茶。我赶紧挡住他,他一脸正经地用普通话喝道:不行,这是我的家!声音不大,却有无可争辩的威严。很有点冷面滑稽的味道。

他一贯如此。一高兴,那些来自街头巷尾的幽默就情不自禁地蹦出来。用他自己的话说,老汉喜欢“人来疯”。但这次他的“人来疯”一闪而过。夫子给我们倒茶,手一点不抖。如许年纪,手不抖,一直是他非常引以为自豪的事。夫子画线描,因为这“不抖”,他几乎画到终生。他晚年的线条虽然力量弱了点,但依然挺拔自如。这是夫子的功夫。

我每次见夫子,他都是像个老顽童,一派老于世故的烂漫率真。但那天情绪明显低落,讲话的声音没有了从前“哇啦哇啦”的底气,几次三番地说自己:差勿多了,看得到头了;两边肋排骨痛;我画勿动了,勿想画了;脑筋动勿出了。我就不断地哄孩子似的哄他逗他宽慰他。我女婿也在一旁安慰他,说神经痛,没关系的。大家都说,会好的,会好的。总算把他的情绪调整过来。

席间,谈到当下的连环画,他很高兴看到还有年轻人喜欢连环画,但更多的是担忧。这个把一辈子献给连环画、把连环画视作生命的老人对创作质量的低下,连连摇头。他说了很多、很多。我趁机用手机给他拍照,照片里,夫子依然精神矍铄,眼睛依然又黑又亮地发着光。夫子的目光特别活跃丰富,既有上海老市民阅尽人世的一丝狡黠又有着孩子般的天真活泼,很迷人。他的自画像里,一对眼珠透过鼻梁上的老花镜,斜视着你,令人过目不忘。

怕太累着他,我们起身告辞。再三阻拦无效,夫子执意送我们到房门口。突然对我女婿说了一句:这次我们算诀别了。我赶紧回身去捂他的嘴。我说:老伯伯,勿作兴格,再讲要掌嘴了。下了楼梯,回头看看,夫子还像棵老树那样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挥手……走出老房子,满大街的耀眼阳光和行人。

夫子五岁失母。年纪轻轻就一个人在社会底层闯荡。很少见他愁眉苦脸的样子。他通达、乐观、本色。在一个有些画家大敛其财的时代,夫子有次一脸得意地悄悄告诉我们:我(存款)6位数了,30万。他就是会这样自得其乐。2014年9月我去拜访他,他说做人就两字“明白”,反反复复和我说“明白”二字。这些日子很多回忆文章里都有,可见他和不少人说过。那天我看他,送了我刚出版的美术评论集《敲门者》,在上面题了字:“献给我心目中真正的艺术大师贺友直先生并师母,恭祝健康长寿。晚辈冒牌学生毛时安。”油画家俞晓夫和我一度打算拜师老夫子,终未行动,故有“冒牌学生”之说。这年头“大师”“巨匠”满天飞,但贺老夫子从不自称大师、巨匠。人们这么叫他,他也连连摆手,说自己是一个画小人书的“画匠”,是靠一支笔吃饭的“画匠”。他从不自我标榜。面对巨大的诱惑,面对房产商要送他的马路对面的豪宅,他不为所动,依然白描,依然连环画。他说自己不是清高,也动过心,只是没本事乱画。比如百乐门的舞女,他就说他不会画,不知道她们的生活和想法。我是一个不才的人,但也知道一些高下。活着,能让我心服口服的大师并不是很多。贺老夫子是一个。

他是一个平民艺术家。他不是“老克勒”。

他画平头百姓、升斗小民的生活,充满了人间的烟火气。什么卖布的、收旧货的、拉车的、剃头的,挤在一堆看西洋镜的大人小孩,一个个鲜龙活跳,他自己也浑身是劲。在这方面,他是一个天才,一个奇迹。他博闻强记,加上顶尖的灵敏嗅觉、令人惊讶的记忆能力和近乎天生的一贯的来自中国社会底层文化土壤的幽默感,情趣盎然地展现了上海这座城市平民社会的世俗人情,入木三分地表达了普通小人物卑微而温暖的精神诉求。夫子自谓,自己画画的六字要诀是“记得牢,搭得拢”。记得牢,他对生活细节有一种过目不忘,像他每日必“咪老酒”一样沉醉迷恋。搭得拢,能把细节组合成一个充满感性的艺术整体。读夫子晚年画的《申江风情录》、《老上海360行》、《自说自画》……能让所有在上海生活的人,在不知不觉中心为之发软,回到那些已经泛黄而永远回不来的岁月中去。现在有人很推崇贵族。我一直有点不以为然。做平民丢脸吗,有什么不好呢?巴尔扎克笔下那些巴黎的没落贵族有什么好呢?日落日出,春花秋月。50年身居自称“一室四厅”的30平方米的一间老房子,早晚咪两杯绍兴老酒,杯中的乾坤照样很大的。

线条,是中国绘画区别于西方绘画最本质的东西。线描是中国传统绘画最基本也是最有独特表现力的造型手段。在几千年的中国绘画长河里,波澜壮阔,高峰迭起。顾恺之、吴道子、李公麟、陈老莲、任伯年……而且被提炼成法度森严的程式,如《绘事指蒙》总结概括的“十八描”。吴带当风,曹衣出水,形容的就是白描线条的魅力,多么富于诗意和想象力!但白描毕竟是来自中国传统小农社会的艺术语言,和当代生活有点绝缘。它需要有人终生地侍奉它,把它转换为有活的生命力的艺术语言。贺老夫子的贡献在于,他在巴掌大的空间里居然用白描那么精细、那么精彩地传达了当代生活的气息和神韵。我年轻时读过周立波的长篇小说《山乡巨变》,甚为文学的白描所感染。没想到,夫子以绘画的白描手段,以396幅连环画面的鸿篇巨制,水乳交融地再现了湖南资江边的山川、村舍、人物,将其中骨子里的东西精美绝伦而毫不做作地呈现在了我们面前。夫子的线描灵感来自陈老莲,但他一改先贤线条的古拙,而出之以平易亲和。其后很多年轻的艺术家将它奉为绘画的《圣经》,入门的新《芥子园画谱》,成为自己进入艺术殿堂的必由之路。夫子的重要贡献是自觉而有意识地将现代光影的概念通过线条的疏密节奏呈现出来,从而使二维的线描具有了三维的感觉。

在同时代前后的一批优秀的连环画家中,最后贺友直能让人心服口服地脱颖而出。他创造了一种堪称“贺家样”的艺术样式,成就了一番属于他也属于时代的艺术成就。他和他的艺术,是单纯到极点又丰富到极点,平淡到极点又高贵到极点。

多少年来,我一直想为夫子写一篇评论,生恐写不好,对不起他,亵渎、轻慢了他的艺术。如今,我终于把发自肺腑由衷的赞美说了出来。可惜他听不见了。我是说给活着的大家听的,说给那些喜欢他艺术的读者听的,当然也同时说给一些不知天高地厚自以为是的“大师”“巨匠”们听的。

夫子这些年常说,人活着,老得要慢,走得要快。他走得真是快啊,快得让人难以接受。现在回想起来,那天自己的所有宽慰是多么的苍白。夫子其实是以极度的毅力在抵抗着病痛。他已经知道了一切,他决意向来路走去。他已经视死如归。他几乎头都没回,一步就跨过了死亡的门槛。面对人人都恐惧的死亡,他实在是个“平民英雄”。他以自己生命悲壮决绝的谢幕,诠释了对自己的许诺。

那天在飞机上,我涂涂改改写了副挽联。我从来没写过,对古典的语言表达我一直心存敬畏,不敢轻举妄动。这是唯一一次。文字还对仗,平仄声律则顾不上了。谨以此献给我敬重的忘年交贺老夫子:

一代宗师走街串巷下笔如有神白描人间百态

两杯老酒安贫乐道开怀即无忧笑看世事万象

责任编辑:张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