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解读】莎士比亚的生命力

12.05.2014  12:50

刚刚过去的4月有一个令全球文化界喧嚣沸腾的重要日子——4月23日,莎士比亚诞生450周年纪念日。这位大文豪一生共创作154首十四行诗、37部戏剧和一些叙事诗。论诗艺,他被称作“埃文河畔的游吟诗人”,被誉为英格兰民族瑰宝;论剧作,无论是翻译语种数量还是在国际舞台上演出的场次频率,世界尚无第二人与之匹敌。因此,在这特殊的一天,英国内外,东方西方,人们以各种方式重温他的作品,实际上是向全人类共有的智力财富致敬。

莎士比亚虽为举世闻名的创作天才,我们对于他的生平却所知寥寥,因为关于他的历史文献十分有限,除了记录他受洗、结婚以及孩子受洗的教会文件和少量法律文件外,剩下的就只有他的文学作品作为间接佐证了。首先,他的确切生日仍然未知。莎士比亚唯一的出生证明材料是教堂的洗礼档案。历史学家查得他的受洗日是1564年4月26日,故此推断他的生日可能是4月23日或前后。莎士比亚降生于手套商人家庭,但他童年如何度过、受过哪些教育,没有任何记载。1582年,年仅18岁的莎士比亚与大他8岁的安妮·海瑟薇结婚。可是,从1585年至1592年,这7年时间又是空白,没有人知道他身在何处,干了些什么。莎士比亚的信仰同样成谜。他的剧作富于异教情调,许多场景与神秘瑰丽的天主教仪式相呼应,鉴于他生活于新教得势、天主教徒遭受排挤迫害的时代,有历史学家大胆猜测他是一名地下天主教徒。莎士比亚开始创作的准确年份不明。人们只是知道,1592年的伦敦舞台上,有好几出莎士比亚剧作在上演;同年,“大学才子”之一罗伯特·格林去世,他留下的遗稿《千悔换一智》攻击莎士比亚是一只“用我们的羽毛美化了的暴发户乌鸦”。这说明莎士比亚此时已在伦敦戏剧界崭露锋芒,甚有名望。莎士比亚身兼剧作家和演员两职。他的最后一部剧作《两位贵族亲戚》完成于1613年,此后他从舞台退休,回到家乡。1616年4月23日,莎士比亚去世,以一个戏剧性巧合结束一生——那天恰好是他52岁生日。

莎士比亚身上的谜团如此之多,其作品显露的惊世才华如此难以解释圆满,以至于在他离世200多年以后,学者们开始怀疑出生于埃文河畔的莎士比亚只是一个假托的名号,真实作者另有其人。从19世纪至今,相关考据和争论一直持续,并无终结的迹象,这与我国流传的《红楼梦》作者公案颇有相似之处。不过,我们作为普通读者完全不必为此烦恼,毕竟作品本身是真实的,作品当中的文化营养才是我们的精神主粮。换句话说,不管莎士比亚是谁,其作品不朽的生命力才是我们应当探究的话题。

今天读莎士比亚,我们会遇到许多难题。其一是语言。莎士比亚的剧作是用不押韵的五步抑扬格诗行写成,语词古旧,还原成通俗易懂的现代散文便会得其意而损伤音律,加之他喜欢玩一语双关的文字游戏,离开原文,许多机智戏谑的意味便无从体会。其二是用典。不管是古希腊罗马、中世纪经典还是圣经掌故,莎士比亚总是信手拈来。不熟悉背景的当代读者认不出来,自然如坠云雾。正因为如此,许多人把莎士比亚视为精英文化的符号敬而远之,束之高阁。然而,这其实是由表面的障碍所产生的误解。拨开云雾,我们会发现莎士比亚的面目截然不同。也就是说,他其实属于大众,离我们很近。

莎剧通常分为三类题材:历史剧、喜剧和悲剧。相对而言,当代读者赏识历史剧的少,偏爱悲剧和喜剧的多。究其因由,其一是历史剧多讲述久远故事,搞清楚来龙去脉要费点力气,且10部作品中有两个四部曲,剧情时间跨度大,结构偏松散,人物多、关系杂,大量台词程式化,不如莎士比亚后期作品语言圆熟、冲突集中有趣;其二大概如英国诗人及批评家柯勒律治所指出的,莎剧的政治立场貌似公正平和,骨子里却坚定维护保守的、贵族式的社会秩序,这与后世的民主社会价值观未免有些不相容,显得过时。不过,话虽如此,我们显然不能以现代政治理念要求一位都铎王朝的剧作家,那实在是不切实际的苛求。而且,不可忽略的是,在以帝王将相为主角的历史戏中,莎翁从来不忘让平民发出声音,使百姓的现实精神、人本精神与位居高位者的想法、立场形成微妙的对应和平衡。以《亨利五世》为例:戏剧讲述的是英法百年战争中阿金库尔战役前后的故事,其主线描写亨利五世进攻法军的勇武及英雄气概,展现英国民族自豪感,而另一个隐秘而绵延不绝的声部则是对亨利王政治野心的批评,对残酷战争之意义的质疑。剧中,亨利王站在聚光灯下,将成就霸业的漂亮话说得激动人心,爱国之志处处昭著;小人物毕斯托尔、巴道夫、尼姆和普通士兵培茨、考特、威廉斯站在暗处,说着诙谐粗俗的大实话,时时像是唱反调。亨利王的语言庄重威严、铿锵有力,毕斯托尔则戏仿他的语体,其情形就好比一人在编织华丽的长袍,另一人在长袍上捉着虱子,颇有揭露真相、瓦解面具的功效。亨利五世在大战前夜微服私访军营,威廉斯不知其身份,当面声讨国王与战争的罪孽,以致险些引发决斗。后面,亨利王有一大段内心独白,表明他要成为明君、担当起护民职责的抱负,但正如美国批评家诺曼·拉布金所言,本剧的双重意义始终并存,统治者与百姓的视角从没有相互抹杀或取代。

此外,莎士比亚喜剧和悲剧中常见的小丑形象也扮演着大众的代言人。《第十二夜》中,费斯特是女主角奥莉薇娅的侍仆,以说笑话、唱曲、给主人解闷逗乐为职,他貌似疯疯癫癫,没人把他的话当真。然而,通观全剧,他扮演的近乎是一个全知的角色。身处戏内的人被蒙蔽的人物关系和爱情动向,他几乎和剧外的观众一样明察秋毫。他的话看似痴愚却令人回味,虽招人笑也含有真理,常常透着现实观众的判断力。《李尔王》中的弄人也是如此。他身份低下卑微,头戴一顶鸡头帽的模样就叫人不把他当回事,可他的洞察力和预见性却无人能及。从一开始,他就察觉出李尔王三分王国的做法不当,尖酸地讽刺他,提醒他提防后果。只是李尔王盲目自信,听不进去,致使悲剧向无可挽回的方向发展。低贱的人比高贵的人更有智慧,这是莎士比亚戏剧重要的一环,也是现实世界的真相。德国学者罗伯特·魏曼把莎剧中的丑角称为“现实主义之子”不是没有道理的。

统观朝廷与市井,这是一种混合的视角。混合意味着多样性,不同阶层的观众可以从丰富的意义中各取所需。除了视角的混合,莎翁笔下还有文类的混合、情怀的混合。他的历史剧总是混合喜剧,例如《亨利四世》就包含两面,一面是讲述亲王哈尔成长为理想君主过程的严肃剧,另一面是他与酒肉朋友福斯塔夫的喜闹剧。同样,莎士比亚的悲剧也不是单纯的传统的英雄叙事,他的主人公命运背后有错综相连的道德问题、爱情际遇、家国责任。罗密欧与朱丽叶是家族世仇的受害者,而使他俩丧命的家庭争端与维洛那城的政治秩序息息相关;哈姆雷特是丹麦王位继承人,他与国家政治前景共荣辱;《奥赛罗》也不仅仅是家庭悲剧,因妒杀妻背后有政治和社会的原委。王佐良先生曾说,莎士比亚从来不追求纯粹和单一,他的艺术是混合的艺术。此言不虚。莎士比亚的生命力,在于他创造了一个天地,既包罗万象又具有普遍性,能打动16世纪在露天剧场观看演出的穷观众,也与我们心心相印。前不久笔者上影院观看动画片《里约大冒险2》,当大反派白色凤头鹦鹉和树蛙忽然嘴里冒出《哈姆雷特》和《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经典台词时,全场心领神会哄然而笑。这说明,莎士比亚代代有知音,当下亦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