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师见证上海拍照潮流兴替:做"橱窗女郎"很不得了
东方网3月20日消息:“以前,这个行业,365天,天天要开门的。”陆建明自己经历着时代的变化,在他的工作中,摄影镜头下记录的上海人,同样发生着巨大的变化。在东方照相馆学徒的时候,照相机是奢侈品,很多人摸都没有摸过。
漂亮小姑娘的照片被封为“橱窗女郎”,每年新年第一天上海人争相来拍全家福。从排队拍婚纱照的盛况,到台资婚纱摄影兴起,再到各大摄影工作室的崛起,复古风格受到年轻人的青睐,陆建明见证了拍照潮流的兴替。
然而,一个好摄影师的真谛还是不变的:“把好看的人拍得好看不是技术,把老难看的人拍得赞才是本事。”
今年大年初一,陆建民休息,没有上班。
大概也就是从两三年前起,单位领导说,年初一大家就放假吧。"以前,这个行业,365天,天天要开门的。"陆建民是上海照相馆的摄影师,还在做学徒的时候,就已经被关照过了——照相馆365天都是不关门的,越是节假日,越是忙。
陆建明一看就是摄影师的样子,他今年60岁,头发留长,扎了一个辫子。穿一件暗绿格子的羊角扣大衣,骑着一辆山地自行车来上班。这副打扮,若是放在过去,绝对是会被师傅骂的,“以前就穿蓝布外套,中山装,即使改革开放后,也不好穿得太时髦,有一次我买一件出口转内销的衣服,有点收身,师傅说你这件衣服难看死了。我后来就再也没穿过。”
陆建明自己经历着时代的变化,在他的工作中,摄影镜头下记录的上海人,同样发生着巨大的变化。工作了43年,上海人在照相馆怎么拍照片的,他都知道。
穿件羊毛衫来拍美术照
1973年11月20日,陆建民从中学毕业后分配到当时卢湾区东方照相馆工作。“就像是在眼门前的事情。”这个日子,他脱口而出。
那个时候,照相机是奢侈品,很多人摸都没有摸过。陆建民在学生时代倒是拍过照片,想方设法从同学家借到照相机,或是去淮海电影院旁的红艺照相材料商店借台照相机。照相机借来后,陆建民约同学一起出门,给他们拍照。“那时拍照还不懂什么是曝光,也不管拍得清爽糊涂,只是把人照进去就好了,所以照片效果一塌糊涂。毕竟三年萝卜干饭没吃过啊。”
到东方照相馆去做学徒,吃萝卜干饭,一开始,是不允许碰照相机的。学徒工被要求在照相馆的每个岗位上都轮转一圈:裁照片,上光,去暗房冲印照片,放大,修底片,修照片。整个照相馆工作流程都熟悉了,再去看师傅怎么拍照。之后师傅就开始教:怎么对焦,怎么构图。等到技术都学到位了,才可以给客人拍照。
1970年代的照片,种类不多,有和现在无异的报名照,也有和现在差别很大的美术照(即俗称的艺术照)。
拍美术照的时候,人可以稍微侧一点,可以打一点灯光,表情也可以丰富一点,这是那个时代难得记录下来的美的形式,所以年轻女孩非常喜欢来拍。“那个时候生意好得唻,都要排队来拍的。周末还要有个人来叫号,忙都忙不过来,两个摄影师搭档,不停地拍,从早拍到晚上。”陆建民回忆说。
来拍美术照的女孩大多未婚,来照相馆拍照的时候会脱掉身上单调色的外套,单穿一件羊毛衫。高领或圆领的羊毛衫在当时来说是比较“登样”(好看)的服装,是女孩们在较为难得的拍照场合中动用的"小心机"。化妆是根本没有的事,不涂口红,不修眉毛,把头发梳梳好就坐在照相机前就拍了,最多就在临拍前用舌头舔一下嘴唇,让嘴唇湿润一点,对,这同样是一个“小心机”。
有的小姑娘很会拍照,在镜头面前笑得很甜,有的小姑娘比较紧张,笑的时候肉会发抖。会不会做表情,某种程度上就决定了照片拍出来的效果。所以会拍照的女孩很喜欢拍照,隔三差五就会来拍一套。那时拍照价格不算贵,照相馆有档次之分,一级户两级户三级户,上海有四家一级户,分别是王开,上海照相馆,中国照相馆和人民照相馆,拍照价格最高。而陆建民当时所在的东方照相馆属于二级户,他记得,一寸美术照五毛五分一套,有一张底片,三张照片,两寸美术照是一元零一分,三寸美术照是一元八角,四寸是两元八角,六寸就要六元多了,不过四寸六寸一般不会单独一个人拍,都会拍成团体照的形式。
在小摄影师陆建民的眼里,那时对好看的鉴定就是五官端正,眉清目秀,再加上女孩会拍照笑得甜,一张照片出来就很漂亮。如果照片拍出来特别漂亮,那么这个女孩有机会做“橱窗女郎”。当时照相馆大大的橱窗上贴着的都是展示照片,布置橱窗是照相馆的重头工作之一。在东方照相馆的橱窗上放的大多是电影明星的照片,也有一部分是普通人。照片能有机会放到橱窗上,是很荣幸的一件事,甚至有的家长会对摄影师说:你把我女儿拍得好看点,照片放到橱窗里好了。照相馆确实也会做一些"海选"工作,看到女孩子端正,上照,会让她带几件好看的羊毛衫来,免费为她拍点照片放在橱窗里。
照片被放在橱窗里后,女孩子会叫上朋友一起来看,这可是了不得的事情,说明自己长得很漂亮。也会有男青年一直站在门口看,或者是坐到店堂里来看。“花痴多来兮的,他们就一直看着照片,我们也不能硬赶人家走。”陆建民回忆说。
等到了春节,在外地插队落户的小姑娘回上海了,她们也会来拍美术照。在陆建民看来,她们和留在上海工作的女孩子的区别有一点:“去外地的小姑娘毕竟要在田里工作,皮肤粗点,黑点,上海小姑娘白嫩点,穿得也清爽,得体。”插队落户的小姑娘没那么“懂经”,她们一般穿着外套就拍照了。她们往往也不是一个人来的,会叫上一些小姐妹一起来拍照,这种就算是团体照。三个人来拍的话,摄影师会安排两个人坐在前面,一个人站在后面,如果是五个人的话,一般是三个人在前,两个人在后。这种照片拍了,她们可能都会带去插队落户的地方,做个纪念。
美术照大多是女孩来拍,但也不是女孩的专利,也会有男生来拍。陆建民自己在读书的时候,就曾和几个同学一起去照相馆拍了一张团体照。“两寸头的,放在皮夹子里,大小正好。”
新年新势,去拍全家福
今年大年初一,陆建民休息,但若在八九十年代,他这一天,会忙得一刻不停。
新年新势,上海人喜欢拍全家福,特别喜欢选在新年第一天来拍。
1970年代,选在春节里来拍全家福也有它的时代背景,一个家庭里,总有子女在外地插队,或是在近郊农场,到了春节期间,全家才能团聚,就一起来照相馆拍全家福。照片留在家里,父母平时看不到孩子,留张照片做个念想。当时照相馆多,一般都是就近选择,所以到东方照相馆来拍照的大多就是住在淮海路附近的人。拍全家福,常常是三代人一起来,摄影师就要帮他们安排在镜头中的位置。“一般来说,男左女右,老长辈坐当中,旁边是儿子媳妇或女儿女婿,兄弟姐妹之间,大的立当中,再往两边排,夫妻站在一起,孩子靠近父母,或者是老长辈抱着第三代。”
来拍全家福,是很正式的事情,男的穿中山装、人民装,女的穿两用衫,都弄得比较整洁干净,拍出来的黑白照片,有的人讲究点,还会花钱请照相馆摘色,变成一张彩色照片。在春节里,大家庭来拍照,是上海人的一个风俗,有的人家每一年都来拍一张,后来某一年不来了,陆建民他们猜测可能是家里的老长辈过世了,因为一般来说,兄弟姐妹几个家庭聚在一起来拍全家福的比较少。
“春节里拍团体照,大团体小团体都有,人多得不得了。每天要拍80人次左右。一天上班下来,人吃力得不得了。”拍全家福,对摄影师不仅是体力上的考验,更是技术上的考验,“拍全家福的时候,要保证照片里所有人的眼睛都是睁开的,每个人都要笑得自然,灯光也要打得匀落,不能这边强,那边暗。”陆建民的师傅早就对他们说出了一个好摄影师的真谛——把好看的人拍得好看不是技术,把老难看的人拍得赞才是本事。
那时还没有什么PS技术,一张照片的呈现全靠拍摄时的修正和后期靠手工操作的修片。陆建民说,当时人们拍照,一般都喜欢挑老师傅,进来就问:你们老师傅在吗?只有当老师傅在忙或不在的时候,小师傅们才能获得上手的机会,这个时候,如果抓住了这个机会,拍得老灵的,不输老师傅,那么以后顾客就会信任了。“牌子要自己做出来。”陆建民说。小师傅要把牌子做出来,就是要学习师傅拍照的技巧,如何调整客人脸上的缺陷,把他们拍得比实际更好看。比如说眼睛有大小,右眼小左眼大,那就让拍照的人身体往左边侧一点,再把灯光打在左侧面,通过这种借位的方式来使照片中呈现的眼睛大小一样。
学徒的事情还在眼门前的陆建民,一晃已经是老师傅了。今年年初二,年初四上班的时候,都有客人来找他拍全家福。一家是新添了小外孙,一家三代共五口人一起来拍照;另一家应该是外地来沪的新上海人,陆建民听他们说话用的都是方言,大概是三个子女都已定居上海,把远在老家的父母接了出来,一起在上海过年。
从1970年代到现在的2016年,上海人依然爱拍全家福,不过在这当中,陆建民还是感觉到了很大的变化。“现在拍全家福的人比以前少,照片上的人也少多了,那个时候一个妈妈要生好几个孩子,子女结婚再生孩子,一个个都是大家庭。以前,都是上海人来拍,现在新上海人多了,外地家庭来拍全家福的也有很多。”
变化其实早在1980,1990年代就开始了,陆建民有一次拍到一个像联合国一样的家庭。“改革开放之后,上海人到国外去的挺多的,所以以前是要等着插队落户的子女回来一起拍照,那时就是等孩子从国外回来之后再拍照了。有一次,一个家庭来拍照,他们对我我说:师傅拍得好一点,我们聚在一起不容易。然后他们就介绍,这个在美国,那个在加拿大,这个在日本……”
排队去拍婚纱照
陆建民所经历过的上海人照相馆拍照史,还有一个火爆阶段——拍婚纱照。
在文革时期,是没有婚纱照可以拍的。结婚当天,新郎新娘到照相馆来拍一张合影,就算是结婚照了。那时结婚一般都放在春节,所以结婚照上的造型也都类似,新郎穿中山装,新娘穿织锦缎棉袄,戴条丝巾。拍的一般都是半身照,在画面中男的稍微高一点,女的矮一点。
等到1970年代末,市场上有西装卖了,那么新郎就会穿着西装,新娘穿着羊毛衫过来拍照,那时烫发也已恢复了,新娘一般都会做一个隆重的发型。两人胸口各自别上一朵花。来拍照的时候,新郎新娘都会给摄影师们送上喜烟喜糖。
1980年代初,照相馆相继备了婚纱,开始提供婚纱照拍摄服务。“那时拍婚纱照的生意忙得不得了,我们店里有两套服装,两组摄影师轮转工作,根本来不及拍。”陆建民回忆当时的"盛况"。
婚纱照的拍摄有固定的模式,新娘穿婚纱,新郎穿西装,新娘手上捧着一束塑料花,新郎手上拿着一副白手套。新郎显得总要比新娘高一点。这时开始有化妆了,照相馆里收银或做行政的女性工作人员,会涂涂弄弄的,就来给新娘化一个简单的妆。而为了让画面更为协调,两人拍得都更为好看,陆建民一般会调整新郎新娘的位置,“那时没啥锥子脸,一般小姑娘脸都圆圆的,而男的相对瘦削一点,所以拍照的时候,我会让新娘稍微站后面一点,稍微借一借。”婚纱照一套包含四张照片,两人半身全身合影各一张,再加各自一张单独的全身照,一套照片加放大,大概在100元之内能搞定。拍得好看的照片当然也被放在橱窗里做样照,看了之后来询问的人可不在少数。当时不光是上海人拍,就连来上海旅游的游客都会来拍,拍好之后照相馆把照片给他们邮寄过去。
陆建民自己的结婚照也是在那一时期拍的。作为照相馆的工作人员,他当然可以有一些“特权”,不用排队,在照相馆打烊之后,请师妹帮自己拍。那时的摄影师可是非常吃香的,平时总有朋友来打招呼,拜托把自己拍得漂亮一点。就连在婚恋市场上,也是香饽饽。女孩子因为看中了摄影师,常常去拍照的,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摄影师和顾客谈恋爱和结婚的,也有一些。陆建民本人也曾碰到过来拍照的顾客向他委婉地表达过爱恋。
变化来得让人始料未及。
前几年还是排队拍照的盛况,到了1990年代,生意一下子就冷落下来了。那时台资婚纱摄影公司来到上海,一下子就把顾客们都吸引去了。“台资婚纱摄影,变化很大,他们拍的照片张数多,有专人化妆,服装有好几套,婚纱,晚礼服,旗袍,和服等都可以选择,拍的是朦胧照,能做成一本相册。所以我们的生意都被他们做去了。”后来东方照相馆和台资的维纳斯婚纱摄影联营,陆建民也在1992年到维纳斯去工作了。
由于是科班出身,所以在技术方面,陆建民并没有感到有什么难度,但工作方式,却变化很大。“以前拍婚纱照,一天要拍很多对新人,都是流水化操作,同样的背景,同样的动作,一对对拍下去就好了。到了维纳斯,我每天只能拍2到3对新人,每一对新人要拍5卷胶卷,一卷黑白,四卷彩色。拍摄前都要和新人沟通,喜欢怎么样的感觉,拍摄的时候要一直调动他们的气氛,姿态多,神态也夸张,不止有微笑,还有大笑,做鬼脸等等。”当时维纳斯等一批台资婚纱摄影公司的生意好得,就像当年上海的照相馆在春节拍全家福,以及1980年代拍婚纱照一样。“客人拍照要预约,其实他们根本也没法要求拍怎样的,只要把他们拍得好看就行。一套婚纱照最低要1500元,拍3000元,4000元的很多的,我还碰到不少人拍1万元的。”维纳斯使用了一种新式的计价方式,如果新人看中摄影师拍的照片,要加照片,那价格就会不断地增加。
在维纳斯工作了两年之后,陆建民再次进入传统照相馆——上海照相馆工作,他把在维纳斯学到的拍摄方式传授给在上海照相馆工作的摄影师们。
又是20年过去了,陆建民依然看到了上海人在照相馆拍照的变化:后来人们对在照相馆拍得千篇一律的婚纱照也渐渐厌倦了,各个摄影工作室就崛起了,外景照,更自然的拍摄形式开始兴起,之后又流行起了韩式婚纱拍摄……
只是,流行或许是一个循环。现在,陆建民会碰到一对年轻人拿着一张父母的老照片,说:我想拍这种感觉的婚纱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