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李白凤
1933年,我在上海主编文学杂志《现代》,每期都发表一些有新倾向的诗歌创作,造成了新诗坛的所谓“现代派”。文艺界的舆论,对它毁誉不一。李白凤是当时写诗很起劲的一个。他最初从北京寄稿来,不久,来到上海,我们便成了朋友,至今已历四十多年,尽够算是老朋友了。
白凤是个坦率、耿直的北方青年。他坦率,所以胸无城府,喜怒立即形于辞色;耿直,所以受不了一点委屈。我喜欢并尊重他的性格。但是,从我这个以老庄思想为主养生的人看来,他这个性格肯定将不谐于俗。四十年来,他的生活多半在坎坷不遇中过去,虽然客观条件对他常有不利,但也多少是他自己的性格构成的。
我和白凤虽然是四十多年的老朋友,同在一地的时间却不多,何况同在一地也还不是经常见面。最初几年,我只知道他是个新诗人,此外,对他的家世、生活,一无所知。1948年,我们同在上海,我到他家里去过,在他的小楼上谈了半日,才知道他爱写字、作画、刻图章。当时有些意外,不了解一个作新诗的青年,怎么会走到书画篆刻的路上去。他还告诉我,战争期间,在桂林的时候,他还依赖治印解决了一部分生活问题。他的篆刻,曾得柳亚子先生的赏誉,为之题诗,最近又为他撰作鬻印小启。郭沫若先生欣然为他的印谱题签。我联想起闻一多先生在昆明卖印的情况,因而体会到白凤之走这一条路,不是他爱做斗方名士,而是一种社会现实的反映。何况后来又知道书画篆刻,原是他继承的家学,这就更不足为奇了。
新中国成立后,白凤离去上海,几年没有消息。到1955年,才得到他的信,说是在河南开封师范学院中文系教苏联文学。这又使我有些惊讶。苏联文学不是白凤的专攻,也没有听说他学过俄文,怎么居然去担任这个讲席呢?我当时便复信给他,劝他换一个工作,最好是教现代文学或古典文学。可是他回信说:师范学院是因为独缺苏联文学教师而请他去任教的。这样,我又心中纳闷,觉得无可奈何,联想起1946年他在上海社会局当一名小职员,情况正是如此。
哪里知道,就是这五斗米,白凤也无福消受。1957年,他也和我一样,得了无妄之灾。他的遭际比我更惨,竟失业闲居了。从此,我们又有五六年不相闻问。直到1962年,他可以在家休养,才又有信来叙述这段时期的艰辛生活。他还告诉我:今后岁月只有依仗贤妻的供应和女儿的帮助了。
当时,我也抛弃了文学,转移兴趣于金石文字。自己也觉得这是一个讽刺。从前鲁迅放下了古碑,走出老虎尾巴来参加革命;我也原想参加革命,或说为革命服务,结果却只落得躲在小阁楼中抄古碑。既然如此,那就索性往古碑里钻吧。同时,白凤也索性钻进了书画篆刻,有时还哼几句旧诗解闷。此后,我们逐渐地恢复了联系,经常有书信来往。我托他在开封收罗金石拓本,他托我在上海买书、借书。我们相濡以沫,彼此都有些影响。他经常把作品寄给我。篆刻、画幅、书法,各方面都有,而且都是愈来愈好,可以看出他的进步历程。我尤其佩服他的书法,由于他也热衷于金文,一方面开始了古史的研究,一方面他的书法从小篆进入到大篆。
“文化大革命”打断了我们的“雅兴”,我和白凤又隔阂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自以为在响应党的号召,参加这一场“文化大革命”,而事实上却是被“革命”。待“动乱”的空气慢慢地安定下来,我们又恢复了联系。我发现白凤的金文研究和大篆书法已突飞猛进。1972年以后,他不时寄给我一些考释彝铭的文章,有关于文字学的,有关于古史的。他钻得深了,我没有能力提供意见。我建议他向郭沫若和唐兰两位专家请教。唐兰先生很热心给他帮助。至于他的书法,我认为,国内写大篆的,今天恐怕还未见有人能超过他。
1976年,国内政治出现了除旧布新的大好形势。白凤的生活有了昭苏之望,他的情绪登时积极乐观起来,对自己的书法篆刻和金文研究,定出了宏大的规划,全力以赴。岂知在连续两年的勤业力学之中,失去了生活的平衡,终于以生命和壮志为改正的代价。
对于白凤的死,及其坎坷的一生,我是非常感慨的。二十年来,他的锲而不舍的精神,刚毅不挠的志节,正反映了绝大多数中国知识分子,尽管在罡风淫雨之中,仍然能孤特独立,有以自振。我以为,这正是我们国家的一股元气。
最近,白凤的书法篆刻,已经在开封、郑州、北京等处展出,获得高度的评价。他的一些遗著,也可以有机会印行。这都是朋友们对白凤最好的纪念办法。像我和白凤的交情,白凤去世之后,我早就该写文章纪念他了。但是,二十年间,去世的老朋友不少,我都只有感慨,而没有话说。现在,我不能再保持沉默,因而借此机会,叙述我和白凤的多年交往,以及我了解的他的一生,用此来反映中国知识分子近二十年来的景况,以白凤为例子。( 选自《沙上的脚迹》,辽宁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