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名:观察地域文化的历史窗口
地名古已有之,但地名学却是近代以来才出现的新兴学科。由于地名必须由语词组成且须得到社会公认,同时,地名又必须标示一个具有特定方位和地域范围的地理实体,因此,地名学与语言学、地理学、历史学有着天然的、不可分割的联系。根据我们在地名研究中的体会,地名还是一个观察地域文化的历史窗口,是了解、认识地域文化的重要切入点。
以北京为例,北京在历史上有蓟、渔阳、涿郡、范阳、幽州、南京、燕京、中都、大都、北京(明)、北平、北京等60多个名称。这些名称犹如一张张名片,将其铺开,一张一张地作一点关于其地域、历史、文化的说明,其结果相当于讲述了一部简明扼要的北京史:燕都故地,北国重镇,七朝故都,北京三千多年的历史沧桑历历如在目前。
通都大邑如此,有一些今天的“小”地方也可能有过复杂曲折的历史演变。
为了配合《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的修订工作,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2011年组织了一次地名调查。在我分到的12个字中,“酂”字最有意思。经研究,这个字不但牵涉一段史实,一个侯国,一个著名历史人物,还是一个持续近两千年的学术公案。
“酂”是一个地名专用字,主要用于两个地方:一个是河南永城“酂城镇”,一个是湖北老河口市“酂阳街”。
“酂”字在古书里有祚何切、在丸切、作管切、子旦切四个读音(反切是古人用两个字来提示另一字读音的注音方法。其基本规则是:反切上字的声母必须与被切字同,反切下字的韵母和声调必须与被切字同。——编者注)。
《现代汉语词典》(第5版)中,“酂”字按音和音分别出条。音的解释是:酂城(),地名,在河南永城。音的解释是:古地名,在今湖北老河口一带。
但根据我们的实地调查,河南永城本地人既不读,也不读,而是读。这个读音正好对应《玉篇》中记载的在丸切(《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已在相关词条增加了这一读音。——编者注)。湖北老河口市本地人则读同“赞”,这个读音对应古书里的子旦切。
现在的问题是:为什么形声字“酂”的读音会是?是语音演变还是另有本字?
实际上,这个问题已困扰中国学术界一千多年。
《史记·萧相国世家》:“汉五年,既杀项羽,定天下,论功行封。群臣争功,岁馀功不决。高祖以萧何功最盛,封为酂侯。”
萧何封为“酂侯”没有争议,但封地是河南永城还是在湖北老河口,或者是先在河南,后迁湖北;“酂”有没有本字,应读什么音,自《史记》问世以来,各种解释纷繁复杂,令人难以适从。细读“三家注”(南朝宋·裴骃《史记集解》、唐·司马贞《史记索隐》、唐·张守节《史记正义》的合成。——编者注)即可知,早在唐代,这个字已“音字多乱”,学者就已难以确定其字形,也已拿不准其准确读音了。
这个字的音义直到清人段玉裁的《说文解字注》中才得到确切的解释。根据段注,河南永城原为“”地,虽然萧何是“酂侯”,但当地人仍用原来“”字的音,因此,河南永城的“酂”应读“嵯”。萧何家族后来移封南阳,湖北老河口的“酂”还是可以认半边字,就应该读“赞”音。
由于段注严格遵循地名读音用字“名从主人”的原则,最后举出汉人班固《泗水亭碑铭》的韵文,于是铸成河南永城“酂城”的“酂”当音“嵯”的铁证。
可以看出,早先出版的《康熙字典》还是讲不清楚这个字。但段注一出,谁与争锋?此后的字书辞书,直到今天出版的《现代汉语词典》,都是采用段说。
但段说解释不了我们调查中发现的音。
音合于《玉篇》著录的在丸切。可以说,这也是一个源远流长的读音。但历史记载很清楚,永城一带原属“”地,“”是一个形声字,读时音义俱合,不必讨论。但在永城当地为什么变读为呢?我们疑心这里有名人效应。音很可能是音与音嫁接的结果。
萧何家族是皇上尊宠的显贵之家,是顶着“酂侯”的名义来的。虽然在当地居住的时间不长,但由于这个家族的巨大影响,当地人最终用半妥协的方式接受了“酂”字的鼻音韵尾。于是,音多了一个鼻韵尾,变成了音,并被《玉篇》及时记载了下来。
这个例子充分说明,地名学确实是一个综合性极强的新学科。而且,语言学、历史学、地理学是可以相互为用、互相证明的。如萧何初封河南永城的事实,由于居住的时间不长,史学界颇有争议。但通过地名调查,再加上班固的碑铭,就可以确证这个历史事实。而这个事实又可以给永城的地域文化增添新史料、新证据,从而使地名研究的学术成果反哺、服务于地方文化事业。
目前,第二次全国地名普查工作已全面展开。在处理地名普查中遇到的各种用字和地名读音问题时,应把握好以下基本原则,以免进退失据。一是“名从主人”的原则。坚持这一原则,就不宜强行用北京话的用字与读音去“规范”符合当地人语感、可展现地域文化特点,而且也有文献依据的用字与读音。二是在符合学理的情况下,应该允许地方政府在地名用字和读音方面有一定的选择权和自主权,以方便当地群众生活,有利于地方经济社会协调发展。
(作者为中国社科院语言研究所研究员、第十一届全国政协委员、第二届全国地名普查专家咨询委员会专家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