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多企业感融资“既贵又难” 银行的钱去哪儿了?
今年一季度全国新增贷款规模超过3万亿元,4月末广义货币(M2)余额达116.88万亿元……看数字,流动性宽裕,实体经济不应“缺钱”。然而,目前仍有很多企业感到融资“既贵又难”。这一矛盾现象的背后有什么深层次原因?哪些因素阻塞了金融“血脉”?企业融资成本为何居高不下?
本报记者近日带着这些问题前往江苏、浙江、山西三省的5座城市,详细调查、采访了40家银行机构和42家企业,倾听了他们的看法和建议。
1.问总量——
信贷规模增,社会融资规模减,“表外转表内”影响资金面
央行数据显示,今年前4个月,人民币贷款新增3.79万亿元,同比多增2413亿元。对于这些数字,银行和企业有着自己的看法。
新增贷款算不算多?
农行南通分行副行长徐小飞认为,虽然今年一季度新增贷款规模创出历史次高,但这一数字不具备代表性。从银行的角度讲,往往会在上一年三四季度储备一批项目,并在一季度抓紧放款,早投放、早收益。之后贷款规模会逐步回归正常。
浙江嘉兴禾城农商银行副行长杨宗伟表示,随着经济总量的不断增大,新增贷款规模也在相应提高,不断创出新高或者次新高是常态。因此,一季度的信贷数据并不让人意外。
从全国情况看,贷款在一季度集中释放后,确实有归于平稳的迹象。一季度,人民币贷款新增3.01万亿元,但4月份新增贷款仅为7747亿元,低于预期,也低于前三个月的平均水平。5月人民币贷款则增加8708亿元,略高于市场预期。
仅看贷款够不够?
在采访中,多位银行负责人表示,分析全社会的融资情况,不能仅仅看表内贷款,更要关注表外资金。
社会融资规模包括表内融资,即新增人民币贷款、新增外币贷款;表外融资,即信托贷款、委托贷款、未贴现票据等。近年来,随着表外融资规模不断扩大,表内贷款占社会融资总量的比例有所下降,而表外融资占比相应上升。央行统计数据显示:2013年人民币贷款占社会融资规模的比重为51.4%,为年度历史最低水平。
对一些企业来说,也开始更多依赖于银行贷款之外的融资渠道。嘉兴城投集团财务部经理金云芬介绍,他们公司目前通过中期票据、短期融资券、融资租赁、信托产品等渠道的融资余额达50多亿元,已超过其银行贷款规模。
社会融资规模为何下滑?
资金紧不紧,社会融资规模更有说服力。央行数据显示,今年1至5月社会融资规模8.58万亿元,比去年同期少5329亿元。
据分析,社会融资规模之所以减少,与“表外转表内”的结构变化有关:以信贷为代表的融资占比上升,而表外融资则不断萎缩。然而,表内融资增长却一时弥补不了表外业务减少的缺口。
嘉兴银行副行长章张海说,近两年来,各家银行相继开展了各类表外业务,且规模较大。今年企业普遍较谨慎,减少了大规模扩张,加之受监管因素影响,银行逐步收缩表外、同业业务,从而减少了社会融资规模。嘉兴银行今年以来的表外融资就下降了12亿元。
总体看,加强信托监管、严防影子银行、规范同业业务的政策文件近来陆续出台,信托贷款、委托贷款等非银行信贷融资受到遏制,规模大幅下降。数据显示,今年1—3月,仅信托贷款、委托贷款和未贴现汇票三类融资,累计就比去年同期减少4638亿元。
2.问结构——
面对经济下行压力,企业抱怨贷不到款,银行感叹有钱贷不出
在调研中,众多银行和企业集中反映,融资难融资贵更多体现的是结构问题。中央财经大学中国银行业研究中心主任郭田勇说,当前信贷存在结构性紧张,不同企业间苦乐不均,民营企业特别是中小企业仍身处融资难且贵的困境。
据了解,当前,经济增长面临下行压力,一方面企业的有效融资需求减少,另一方面银行的风险偏好下降,更加“惜贷”“慎贷”,部分企业获取信贷资金的难度在增加。
不缺钱的企业不贷款,缺钱的企业贷不到款——
在江苏、浙江,不少银行和企业坦言:现在企业普遍存在观望、等待情绪,越是经营状况好、不缺钱的企业越不敢投资,融资需求量少;而越是面临转型升级压力、资金链紧张的企业越需要信贷资金,而银行往往对这类企业避之不及。
南通富士通微电子股份有限公司副总经理章小平说:“现在企业投资意愿不强,因此企业贷款需求下降,以我们为例,获得的银行总授信是30亿元,但目前只使用了不到7亿元。”
而在煤炭资源大省的山西,受到煤焦价格持续下跌的影响,经济下行压力更为明显。工商银行山西分行提供的数据显示,受到市场因素和经济不景气影响,山西众多洗煤厂、钢贸公司等小企业,面临亏损和倒闭。仅工行山西分行的煤炭上下游、钢贸行业小企业客户贷款就分别比高点时减少31亿元、4.1亿元。
“由于煤焦行业的不景气,部分企业出现信贷风险,今年总行已经收紧了我们的审批权限,信贷规模也缩减了。”建设银行山西分行公司业务部副总经理安向明告诉记者。
缺钱的是哪些企业?中信银行嘉兴分行副行长吴永明说,现在缺钱的企业,一是正经受转型阵痛困扰的中小企业,经营困难;二是在上一轮经济周期中,盲目低水平扩张的企业,产能上来后,突遇市场环境恶化,收入难以维持正常贷款周转;三是主业“空心化”的企业,前两年以主业为平台融资投向房地产和矿产,遇到市场波动,资金链很紧。
银行风险偏好下降,纷纷追逐眼中的“优质客户”——
“前几天去一家公司,到那儿发现已经有3家银行在场了。”一家股份制商业银行分行行长无奈地说,“银行现在找客户的压力也很大。不放贷是坐以待毙,放贷有风险,但毕竟还有赚钱可能。”
银行基层分支机构大多抱怨,对将贷款投向何处感到茫然。比如在南通,纺织类和化工类企业占到企业总数的60%—70%,这些行业都是产能过剩行业,可以放心给贷款的企业就非常有限。
银行之所以如此,也不难理解,其目前面临的风险显而易见。吴永明说,经济下行使得银行的信贷质量承压,发生行业性、区域性风险的可能性增大。以嘉兴为例,以往过度融资、担保圈复杂、对外投资巨大的授信企业风险开始显现。
政府融资平台和房地产成为吸收信贷资源的“海绵”——
企业抱怨贷不到款,银行感叹有钱贷不出。那么,新增的信贷资金都去哪了?调研中发现,银行资金又开始向地方政府融资平台回归。据江苏银监局调查,今年一季度江苏辖内银行业金融机构中长期贷款新增1839亿元,同比多增300亿元。其中房地产、基础设施建设行业贷款分别新增867亿元、691亿元。
多家银行负责人坦言:政府融资平台和房地产收益率高、风险小,对资金价格不敏感,依然是银行眼中的“香饽饽”。如常熟市保障房开发建设公司去年成立,作为国有独资公司主要从事城中村改造,已是银行较为关注的客户。目前已经获得银行8—10年的中长期授信26.5亿元,利率在基准利率水平下浮10%。
3.问利率——
银行的存款压力激增,负债成本上升,间接抬高了企业融资成本
随着利率市场化进程的不断深化,存款不断分流,成为目前商业银行面临的新问题。
一家国有大型商业银行分行副行长说,今年以来,受互联网金融、理财产品的影响,该行存款大幅下降,资金流出较多。以今年一季度为例,全行理财产品融资余额为9.6亿元,余额同比减少8亿元。而作为竞争对手的另一家大型商业银行分行,今年一季度全行存款较年初下降40亿元,同期理财产品发行余额仅增加了13亿元,27亿元存款也被其他领域和渠道分流。
存款流失已经成为一种趋势。今年1—3月累计新增一般性人民币存款4.62万亿元,较去年同期少增1.46万亿元。在江苏,一季度人民币存款余额93210亿元,比年初增加7606亿元,同比少增1301亿元。
“现在我们一半以上的精力放在拉存款上。”南通一家银行负责人说。银行吸存压力陡增,而存款利率上升带来银行负债成本上升,间接导致实体经济融资成本上涨。
“去年5月,我们行新增存款达到50亿元,今年5月,只新增了25亿元,不少活期存款转为理财产品了,这些表外资金成本超过6%,资金成本必然上去了。”常熟一家银行行长说。
在嘉兴,今年政府资金存款实行公开招标,最后中标银行开出的存款年利率为6.01%,按照存贷比75%的要求,25%的资金不能用于放贷,再加上其他成本,“这笔资金贷款利率没有10%,银行就根本赚不到钱。”一位银行行长感叹。
“目前我国融资体制仍然主要是间接融资为主的情况,银行负债成本对企业融资成本具有决定性的影响。在利率市场化、金融脱媒和互联网金融发展的背景下,近年来银行存款增速明显放缓,银行要用理财产品发行等手段来吸收存款并投入较大的营销成本,推高了存款的实际成本。因此,虽然今年一季度流动性相对于去年下半年宽松,但存款成本依然较高,这必然会在信贷利率定价上反映出来,从而推高整个社会的间接融资成本。”交通银行首席经济学家连平分析。
贷款利率由此受到怎样的影响?连平列举了一组数据:2013年全年贷款加权平均利率上升了0.42个百分点;7月央行宣布全面放开贷款利率管制,但随后利率下浮占比不但没有上升,反而有所下降。事实上,大客户的最优惠贷款利率也就下浮10%左右,基本上没有给企业下浮30%的贷款。
相比较而言,小企业融资成本上升得更快。连平说,从实际情况来看,利率市场化对小企业融资成本的影响已经显现。目前银行对小企业贷款利率的上浮幅度一般在30%—50%,最高的达到60%。
“今年很多融资从表外转表内、非信贷转信贷,进一步增加了对信贷融资的需求。从目前的情况看,各家银行的贷款到期后都在提高利率水平,有的银行总行甚至要求分支机构尽量不做利率下浮的贷款项目。”连平透露。
4.问服务——
贷款规模控制、存贷比考核影响了银行服务实体经济的能力;银行自身经营行为也加剧了企业资金饥渴
除了资金因素,一些现实的“框框”也让银行服务企业的能力打了折扣。
第一个“框框”,是贷款规模控制。
“我们这些年规模增长很快,但贷款额度几乎没有增加,想要支持实体经济发展也是有心无力。”山西晋商银行授信审查部总经理李晓军介绍,作为山西本地银行,他们给企业放贷的欲望很强烈,但由于受到贷款规模限制,他们每年能够支持企业的贷款规模十分有限。
规模控制,是此次调研中银行和企业反映较为集中的问题。为控制银行放贷规模、放贷节奏,相关部门根据银行上年放贷规模,核定其全年新增贷款规模,并由总行向各级分行下达。各月度相对均衡投放,目前基本按照季度投放比例为3∶3∶2∶2。
李晓军介绍,2009年晋商银行成立时,资产300亿元,当时给的新增贷款净额为50亿元,2013年该行资产达到1300亿元,但新增贷款净额依然不能超过50亿元。
贷款需求旺时,额度不够用;如果需求不足,银行又要想办法保住额度,这给银行资金配置造成困扰。据了解,有些银行现在额度用不完,就采取一些变通方式“占住”表内贷款规模,贷款实际上并未直接投入实体经济。
某农商行行长说:“为了给以后放贷争取空间,我们不得不通过购买同业票据来‘占规模’,数额已超过新增贷款规模一半。”
贷款节奏控制与企业资金需求也有不一致。“一般企业都是年初集中用钱,年末收钱。看起来,贷款均衡投放了,但跟企业实际资金需求并不吻合。”嘉兴禾城农商银行副行长杨宗伟说。
第二个“框框”,是存贷比控制。
存贷比是贷款总额与存款总额之比,目前法定最高存贷比为75%。这对中小银行有效放贷形成掣肘。嘉兴银行副行长章张海说,今年4月末,该行存款比年初下降了15亿元,由于没有存款作为支撑,贷款不得不随之下调。
“现在我们每天有600多亿元的富余资金,要支付很高的利息成本,但有钱却没法放出去。”山西省农村信用联社信贷管理处处长梁泳告诉记者。
梁泳说,出现这种情况,他们也很无奈,由于各级农信社是独立的法人机构,实行独立存贷比考核,政策上不允许跨区域投放贷款,出现了一边是实体经济缺钱,一边是钱在银行“睡觉”的尴尬局面。
第三个“框框”,是银行自身经营行为。
据了解,目前银行普遍对分支机构的存款和中间业务收入进行考核,分支机构从事具体业务时,会在贷款中绑定一些收费项目,提高客户的综合收益贡献。
某机械公司负责人反映:“一些处于弱势地位的小企业贷款时,名义贷款利率仅仅是基准利率,但综合财务成本可能要较基准利率上升20%—50%。”
在常熟,有企业反映,获得的贷款有时不是“全款”。个别银行给企业的贷款中有部分为银行承兑汇票。企业需要时,还要去银行贴现,这无疑加大了企业融资成本。据介绍,目前承兑汇票贴现率将近6%—7%。
对于流动资金贷款周转,企业纷纷吐苦水:现在有抵押的1年期流动资金贷款,银行9个月就来收贷;没有抵押的贷款6个月就要收贷,一年流动资金要贷两次。这中间审批流程漫长,有时续贷需用半个月,企业不得不从民间拆借“过桥”资金。从浙江有关部门监测的数据来看,目前民间借贷的年利率达到15%左右,1000万元的资金每个月就要12.5万元利息。
5.问对策——
调整信贷规模调控方式,加大中期流动资金信贷规模,银企共渡阶段性难关
银行如何为实体经济提供更多有效的资金支持?
连平建议,尽快优化存贷比管理机制。如对同业存款来源进行细分,将部分较为稳定的同业存款纳入一般存款口径进行管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在货币市场利率平稳回落的条件下,下一步能够推动企业融资成本下降的关键因素是存贷比考核的优化。”
晋商银行李晓军认为,目前一般存贷比在75%以下就已经比较安全了,即使考虑经济下行压力等因素,对地方商业银行按照65%的存贷比要求配备信贷规模也已经足够,并不需要额外再进行新增贷款规模的限制。
不少企业建议,在当前经济下行期,金融机构可加大中期流动资金信贷规模,帮助企业通过提高资金使用效率来降低融资成本,同时减少不良贷款的风险,提升企业持续经营的信心,银企共克经济下行的阶段性难关。
山西一家国有煤焦企业的负责人表示,希望银行能够逆经济周期提供资金,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看到市场行情不好,就缩减信贷规模,用各种办法要求企业还贷,把企业逼到绝境,最终两败俱伤。
郭田勇认为,解决融资结构性偏紧的难题,单纯依靠扩张信贷规模行不通,反而会带来很多后遗症,关键在于进一步放开金融市场,一方面,降低银行业准入门槛,让更多民营资本参与银行建设和运营;另一方面,加快资本市场建设,大力发展直接融资,改变千军万马挤银行融资“独木桥”的现状。
建行南通分行副行长吴峰建议,政府继续做好产业和重大项目引导,为企业和金融机构的合作搭建平台,设立符合国家、政府导向的企业转型、发展投资、新产品新技术研发的专项产业投资风险基金,有利于企业减少投入风险。
“越是经济困难的时候,信心的作用就越重要。”郭田勇建议,在经济面临下行压力的当下,国家需要加强宏观预期管理,增强整个社会对未来经济持续健康发展的信心,银行才会敢于为实体经济提供更多资金支持,帮助一部分企业渡过暂时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