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欧文学不止米兰·昆德拉

17.06.2014  11:38

上世纪80年代,“生活在别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媚俗”一度成为流行语,中国文学界、思想界言必称米兰·昆德拉。以昆德拉、哈维尔等为代表的东欧文学曾在中国掀起热潮。但步入新世纪,东欧文学却在大众的冷落中渐行渐远。

近日,花城出版社推出《蓝色东欧》系列丛书第二、三辑,一批优秀的东欧文学家作品首次引进国内,在中国文学界引起较大反响。

东欧文学魅力何在?对东欧文学,我们应有怎样的阅读观?带着这些问题,记者日前来到南京大学,采访了东欧文学研究家、翻译家景凯旋。

最大魅力在于思想性

提及东欧文学在中国的传播史,景凯旋无疑是一个重要人物,多年来,他一直关注并致力于推介东欧文学。

1986年,刚取得南京大学硕士学位的景凯旋首次接触东欧文学。他从一位美国访问学者那里得到了昆德拉《为了告别的聚会》的英文译本。一直受精英文学观和欧陆美学教育的他,在读过这本书之后顿时觉得耳目一新,触动巨大。“东欧文学竟然有如此的批判性”,景凯旋开始此书的翻译工作。

几乎与此同时,作家韩少功开始关注并翻译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韩、景二人先后把手稿带到了北京,找到作家出版社。其后,《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与《为了告别的聚会》相继面世。在他们的努力下,昆德拉来到了中国,并掀起热潮。

后来,景凯旋又将昆德拉的《玩笑》、《生活在别处》,捷克作家伊凡·克里玛的作品《布拉格精神》、《我快乐的早晨》引入国内。2010年,他编撰东欧随笔集《地下》,引起巨大反响。此外,由他撰写的东欧文学评论、研究文章达60余万字。

东欧文学最大的魅力在于其思想性,它让我思考什么是文学?什么是人生?”景凯旋说,东欧文学通过故事承载作家的思想,直面现实和人生,这感染了他和一批热爱东欧文学的人们。

东欧作家的思考不仅涉及到文学与社会本身,而且涉及到欧洲文学史、思想史及现代性诸问题,在本体论、认识论和方法论上颠覆了十八世纪后期浪漫主义思潮所建立起来的诸多基本文学观念,可称为一种批判的文学,这让我对东欧文学持续关注”。

东欧文学”不是地理概念

对于“东欧文学”这一概念,大众认知上一直存在误解。东欧文学是否是以自然地理来划分的文学概念?景凯旋的回答是否定的。

东欧文学其实是一个政治地理概念,也是一个时间性概念”,景凯旋说,从上世纪40年代到80年代末,东欧国家面临共同的社会环境,作家们所关注和思考的问题也具有相近性。因此,在他看来,东欧文学应当特指产生于这一时期的文学。“不管地域国别,东欧的作家共同特点是在特定的制度下,追问人的身份和归属感,包括文化和人性归属。

随着冷战的结束,“东欧”所存在的政治背景不复存在。虽然东欧文学代表作家大多还在坚持创作,但景凯旋认为,时代的变化很可能让东欧文学不再具有整体的特色。“东欧作家很难像从前一样在相同的境遇下思考相同的问题,‘东欧文学’的概念是否还能存在,其实还很难下定论。

不久前,景凯旋从新闻中了解到,一些年轻观众在看电影《归来》时频频笑场,引发他对东欧文学产生类似的忧虑。“东欧文学描述的现实距离我们遥远,现在的年轻人是否还能理解东欧文学?这点我持怀疑态度。

当下启示意义巨大

景凯旋说,东欧文学依然很“”。“昆德拉是一个特例,其实,东欧作家在国内一直未得到应有的关注。

在娱乐文化、消费文化横行,严肃文学普遍趋冷的当下,景凯旋指出,东欧文学有个传统——很少有娱乐性文学,这也让他们的文学具有独特的特色。东欧文学仍有讨论的必要,也是文化多元性的必要组成。“从某种意义上说,推广、传播东欧文学就是捍卫严肃文学的存在价值,这也是文化知识分子的一个使命。

我希望中国的知识分子在看到东欧文学作品后会产生思考和启发”,景凯旋指出,东欧作家直面现实、直面人生,从不同角度解读人的命运,提出事关人类命运的重大问题,他们揭示了文学的本质,也是其存在重要性的体现。

东欧文学启发我们思考人的命运。”景凯旋认为,东欧作家不断探讨的问题,实际上也是我们今天必须面对的问题。现代化是否真的会给我们带来更好的生活?我们应该怎样面对日益现代化的社会?我们应持有怎样的价值观?这些都是东欧文学在今天引发我们思考的问题。

媚俗”翻译不准确

蓝色”代表冷静与深邃

访谈 特派记者宋磊

读+:花城出版社推出《蓝色东欧》系列丛书,将东欧文学描述为“蓝色”,你如何理解这种色彩?

景凯旋:相对红色所代表的激情,蓝色代表温和、冷静和深遂。此次《蓝色东欧》系列丛书推出的作品,很多属于批判文学,以思考为特色,作品反思作家所处的社会和时代。

读+:是什么可以让我们将东欧文学视作一个整体?

景凯旋:东欧作家关注20世纪人类的命运,这也是一个特殊的世纪,尤其对东欧国家而言。

东欧作家经历了两次特殊制度造成的灾难,一个是纳粹法西斯,一个是斯大林专制,由此引发他们对自身命运的思考,因此他们的文学非常忠实于现实。

东欧作家创作手法多样,但也有鲜明的一致性,即坚守文学的社会功能和作家的良知——批判社会、探讨人性。对社会制度造成的人性瓦解,道德的沦落,他们从文学的角度进行深刻的反思。

读+:此次《蓝色东欧》丛书重点推介捷克作家伊凡·克里玛,你曾翻译过他的作品,如何评价这样一位作家?

景凯旋:伊凡·克里玛在捷克享有极高名望。与昆德拉相比,克里玛没有选择离开,而是坚守本国,以文学表达自己的思想,是萨米亚特(地下写作)的代表作家。他具有东欧作家典型的特质——生活在真实中去反思。他选择了现实主义手法,将自我隐藏于叙事背后,语言朴实易懂,作品极具文学欣赏性。他还有捷克人特有的幽默感,以“含泪的微笑”化解生活中的痛苦。

媚俗”翻译不准确

读+:有一种说法,上世纪80年代,中国文学界很难避开两个外国人的启示,一个是南美的马尔克斯,另一个是东欧的米兰·昆德拉。从昆德拉身上,我们能得到的启示是什么?

景凯旋:马尔克斯对中国作家的影响更多是在形式上,而昆德拉的影响是在思想上。有一个直接的影响:他让中国作家们从关注群体到关注个人自身,少作空洞的宏大叙事。

昆德拉作品饱含的哲理让他成为世界级文学家。在他的作品中充满很多极具讨论价值的问题,而且触及深刻。他启迪中国文学界:真正一流的作家应该首先是思想家。

读+:提到昆德拉,就自然会提到“Kitsch”一词,这个词后来被翻译成“媚俗”,并广为流传。你曾多次撰文,对这一词汇表达了不同的解释?

景凯旋:在昆德拉小说《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曾出现“Kitsch”一词,后被翻译成“媚俗”。我认为“媚俗”和“刻奇”不完全是一码事。

我将“Kitsch”音译为“刻奇”,这个词表现了文学与虚假世界的关系。昆德拉将这一词作了重新阐释,昆德拉的“刻奇”主要是指一种诗性的人生态度,其中也包括某些浪漫的现代主义艺术,而不是我们所理解的“媚俗”,恰恰相反,昆德拉要回到本真的生活,以反抗各种出于心灵夸张的情感价值。昆德拉借批判“刻奇”告诉我们:艺术对理想的追求不能贬低日常生活的价值。

读+:昆德拉在中国掀起过一阵东欧文学热潮之后,近年来,东欧文学似乎没有响亮的作家名字出现,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是什么?

景凯旋:有两个原因:一是市场经济的影响。商业文化是影响文学的重要方面,文学出版机构很难回避自身生存问题。另一个原因是翻译资源不足。在我国,小语种翻译人材本来就有限,具有一定文学素养的文学翻译家就更是捉襟见肘。

俄罗斯文学深厚 东欧文学深刻

读+:除了中国读者熟悉的米兰·昆德拉,是否还有不少杰出的东欧作家未进入我们视野?

景凯旋:是的,除了昆德拉,一些优秀的东欧作家作品并未在中国引起较大反响,但这并不能证明他们的作品不优秀。

捷克剧作家哈维尔创作荒诞戏剧,与现实抗争,对官方语言“彻底的去神秘化”,极具思想性。克里玛、瓦楚里克以现实主义手法对抗现实,赫拉巴尔用中国的老子思想去理解荒谬的存在。

南斯拉夫作家丹尼洛·契斯以独特的身份和经历,关注民族冲突问题。阿尔巴尼亚作家伊斯梅尔·卡达莱以隐喻手法,运用寓言、神话传说去反映人类生活面临的问题、危机,如他的作品《怪兽》、《梦幻宫殿》等。

此外,还有匈牙利的凯尔泰斯、久尔吉,罗马尼亚的赫塔·穆勒、诺曼·马内阿,诗人卢齐安·布拉加,波兰作家维托尔德·贡布罗维奇、诗人切斯瓦夫·米沃什、齐别根纽·赫伯特、亚当·扎加耶夫斯基等。他们都是东欧文学的代表作家,值得我们关注。

读+:“东欧文学”包容的是七个东欧国家的文学,这些国家各自又有哪些鲜明的特征?

景凯旋:捷克文学偏于对个体存在的思考,风格幽默。南斯拉夫文学更具现代感,擅长用历史史料来写故事,反衬当下现实。阿尔巴尼亚文学喜欢借神话、寓言隐喻现实。罗马尼亚文学以诗一样的语言,来描写人的境遇、生存状况。波兰文学在诗歌的表达上更为突出。

读+:相比中国读者更熟悉的俄罗斯文学,在艺术性上,东欧文学最大的不同是什么?

景凯旋:作为近邻,东欧文学不可避免地受到俄罗斯文学的影响,特别是19世纪俄罗斯批判主义文学,一些东欧作家甚至崇拜俄罗斯文学的批判精神。

相比俄罗斯文学,东欧文学理性主义精神会更突出一些。与俄罗斯文学强烈、充沛的情感色彩不同,东欧文学更着重在深层次挖掘人性。前者偏于深厚,后者则偏于深刻。

东欧文学的未来值得期待

读+:你个人更偏好哪类东欧文学作品?

景凯旋:我个人感觉东欧作家的随笔更优于他们的小说。比如昆德拉的《小说的艺术》、克里玛的《布拉格精神》、南斯拉夫作家契斯的《解剖课》、扎加耶夫斯基的《捍卫激情》等,其中探讨深刻,发人深省。

在这些随笔类作品中,东欧作家呈现了自己的理性思考,触及许多本质的东西。比如文学的本质是什么?文学是否应该为其正当性辨护?文学的合法性在哪里?非常值得一读。

读+:如今的“东欧”已发生巨大变化,作家们所面临的处境大不相同,在这种情况下,东欧文学的未来图景会是怎样?

景凯旋:当下的东欧作家面临新的问题,即市场经济下的生活,东欧作家批判的视角将发生转变,有一点可以确定,东欧作家将依然坚持抵制娱乐文学的立场,面对新的时代、新的问题,他们依然会思考,也必然会有佳作出现。东欧文学的未来值得期待。

读+:当下的我们,对于东欧文学应持有怎样的阅读观?

景凯旋:东欧作家面对社会问题和生存处境的态度仍然具有启迪。通过阅读东欧文学,我们可以体会、欣赏东欧作家反映现实的文学手法,如他们一样,直面人生,对生活思考和反省,对人生的终极价值保持关怀。

东欧作家:

用幽默化解痛苦

·侧记·

5月31日下午,一场漫谈东欧作家的读书分享会在南京先锋书店举行。翻译家高兴、东欧文学研究专家景凯旋、作家黄梵等嘉宾,与文学爱好者们一起分享东欧文学阅读心得。以下为分享会嘉宾观点摘录。

景凯旋:东欧作家很好地履行了一个作家的职责。首先,表现他所处的时代,其次,反抗他所处的时代。

概括起来,应该说东欧文学有两个特点:批判性和审美性。与东欧文学相比,欧美作家同样关注了他们所处时代的人的命运,并且试图对现实抗争,但不同的是,欧美作家所处的语境决定了他们对现实是势均力敌的反抗,而东欧作家则是属于无法自卫的反抗,类似于卡夫卡的主题。

黄梵:东欧作家有个特别好的品质,面对巨大的悲哀,他们能用轻松调侃的方式面对,用幽默化解痛苦。比如克里玛,他写的东西很朴实,带有抒情性,但是实际上,他心怀巨大的悲悯,在一个悲剧性灾难之中,把所有的苦难让一个角色承担。东欧文学之所以能打动我们,就在于这一点。他们把孤独留给自己,对周围环境从不抱怨,永远对别人怀着美好的想象,对现实怀着希望。

高兴:在阅读东欧文学的时候,需要采取微妙平衡的态度。如果过分强调其政治性,就很难看到其艺术性,而过分强调艺术性,又很难体会他们所处历史背景的复杂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