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肃发生强迫未成年人卖血事件 5年前已开始
8月23日,处暑。一场秋雨之后,武威的市容显得比往日要清晰不少。然而,近期引起全国关注的“强迫未成年人卖血案”并未尘埃落定。
涉案的7名犯罪嫌疑人被抓获,除1人因不够刑事责任年龄外,其余6人都被提起公诉。武威武南兰生单采血浆有限责任公司(隶属于中国生物技术股份有限公司兰州分公司,以下简称武南单采血浆站)也被甘肃省卫计委吊销《单采血浆许可证》。这些似乎都表明,这起恶性事件将划上句号。
但是,澎湃新闻调查发现,受害的未成年学生,可能远比警方查明的七人要多。涉案的武南单采血浆站,非法采血浆的时间也可能比警方公布的2013年11月到2014年5月间长。而严重的血浆短缺和部分地区对单采血浆站的混乱监管,则是反思这起胁迫卖血案无法忽略的背景。
校园内外的卖血网
从武威警方公布的情况看,这起震惊全国的卖血案的侦破,带有很大的偶然性。
武威市公安局凉州分局刑警二大队大队长董德祥披露,今年5月19日,武威市凉州区公安分局在侦办一起学生财物被抢劫案件时,发现了涉案犯罪嫌疑人张某某等人强迫他人卖血的线索。
6月6日,凉州区公安分局正式以强迫卖血案进行立案侦查。7月8日,此案被列为市级督办恶势力案件。8月15日,成为省级督办恶势力案件。
经警方调查,2013年11月到2014年5月间,武南单采血浆站副站长黄大鸿为完成采集血浆任务,以公司对介绍初次献浆者50元奖金为诱惑,授意张某某寻找献血浆者。期间共采集10名冒名顶替者血浆(其中7名为未成年人)。
警方侦破的这起案件很可能只是武南单采血浆站违规违法采血的冰山一角。
8月21日下午,家住武南单采血浆站边上村子的黄小天(化名)快步从武南单采血浆站前的小路上走过。在武南单采血浆站关闭之前,他从来不敢在从这条路经过,“妈妈告诉我,附近有人把小孩捞(抓)去抽血。”
这条路是他家和学校之间距离最近的一条路,为了避开那些“捞小孩”的人,黄小天不得不每天都绕道而行。
今年14岁的黄小天刚升入初中,这几天正在学校军训,他告诉澎湃新闻,在他还在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就发现班上有同学去武南单采血浆站“卖血”。仅他知道的参与“卖血”的学生就有近20人,在他小学的班级上,就有七八人参与。
黄小天回忆,这些参与“献血”的同学第一次去大多数都是“被捞过去的”,发现这也是一种来钱的途径后,就自己前往。通常第一次被捞去的时候只给很少的钱或不给钱,往后随着去的次数增加,获得的“报酬”也越来越多。不过他并不清楚那些在路口“捞人”的人和上述案件中的张某某等人是否有联系,只是知道“介绍”别人去“献血”比自己亲自去更容易来钱,“就像传销一样”。
也有家长和老师发现了他们手臂上的针孔,不过他们一般都以“被蚊子咬的或打疫苗打的”来瞒天过海。黄小天还发现他们班的一个同学即便是在夏天依然穿着长袖,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一次打闹中,该同学被脱掉了衣服,大家看到他手臂上的针孔后问是怎么回事,他才交代了自己常去“献血”的事。
换算一下时间,黄小天读五年级时是2012年下半年到2013年上半年,这比警方公布的2013年11月到2014年5月要早很多。
澎湃新闻在武南单采血浆站的网页上找到一位成年献浆员,根据他的回忆,至少在两年前,每次去“献血”的时候都会看到一些穿着校服的学生。不过他并不清楚这些学生来自哪个学校,是否已经成年。
武南单采血浆站对面小区的部分居民也告诉澎湃新闻,尤其在周末,经常看到一群身穿校服的学生捂着胳膊从武南单采血浆站走出。
澎湃新闻此前报道,陈玉华(化名)曾在2013年六七月份被张某某等人诱骗到武南单采血浆站,随后逃脱。
几个受访学生告诉澎湃新闻,曾经有家长带着小孩去当地派出所报案,对此向武南派出所求证时,该所所长杨秉浩以案子归市里的刑侦队管为由推脱。
吊诡的是,据《西部商报》2013年6月报道,2012年,甘肃省各级卫生监督机构对辖区内血站和单采血浆站开展非法采供血检查54次,未发现有非法采供血行为。
“饥饿的血浆”
所谓“单采血浆”,是指把采到的人血经离心机分离,取走血浆后再把红细胞回输给卖血者,使其能很快恢复体力。单采血浆站提供的血浆并不用于临床输血,而是作为提炼制成人血白蛋白、球蛋白、血小板因子等昂贵药剂的原料。
根据卫生部的统计,我国医疗市场对血液制品生产用原料血浆的年基本需求为8000 吨——也就是说,只有当血制品的投浆量达到8000吨时,产品才能够满足国内患者的基本需求。而2013年,全国年采浆量为4979吨,只相当于需求量的一半多。由于健康人血浆是血制品的主要原材料,在浆源有限的情况下,用“有价无市”来形容血制品行业毫不夸张。
一位不愿具名的业内人士认为,血浆严重短缺是这次事发的深层背景,“(全国)二十多家血液制品企业,一百多家单采血浆站,每家都缺(血浆)。”
据武威警方透露,涉案的武南单采血浆站在2014年度,对每个员工要求发展30名新的献血浆者,完成指标每个月发300元奖励,若完不成任务,扣除全年3600元的奖金。在2013年,血浆站的任务是每人发展20名。
武威警方并未公布其他员工是如何完成任务的,澎湃新闻找到一个名为“武南血浆站 ”的聊天群,群内有数人表示自己是武南单采血浆站的员工,但问及“胁迫未成年卖血案”和“任务指标”时,所有人都选择了沉默。
8月22日,澎湃新闻看到武南单采血浆站办公楼里依然有人在活动,有人隔着窗帘警惕地望着外面,有穿白大褂的人在楼背面的楼梯上打电话,但敲门始终无人应答。
公开信息显示,武南单采血浆站为兰州生物制品研究所有限责任公司的子公司之一,兰州生物制品研究所有限责任公司则隶属于中国生物技术股份有限公司。
在由中国生物技术股份有限公司主办的“中国献血网”上,澎湃新闻找到一篇《兰州公司召开2013年单采血浆工作部署会议》的文章。
文章称,2013年2月28日上午,兰州公司召开了2013年单采血浆工作部署会议,相关部门负责人向各单采血浆站介绍了根据国药中生2013年血浆“倍增”计划制定的血浆采集任务,下达了2013年单采血浆年度及月度计划。各单采血浆站负责人签订了2013年单采血浆任务书。
中国生物技术股份有限公司总裁、党委书记杨晓明曾在2012年5月该公司血源管理工作会议上提出要求:“从2012年起要确保平均每个浆站每年采浆量增长不低于1吨。”
澎湃新闻向业内人士询问是否每个血液制品企业和单采血浆站都有考核任务时,他只是模糊地回应“每个人的工作都会有考核”。
澎湃新闻向多家单采血浆站的员工询问是否有类似武南单采血浆站的任务指标以及奖惩措施时,他们都表示否认,“武威一定是个例,给我们单采血浆站蒙羞。”
武南单采血浆站所属的兰州生物制品研究所有限公司暂未对武南单采血浆站的考核任务作出回应。
难以监管的血站
几年之前,武南单采血浆站就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据《兰州晨报 (微博)》2009年3月报道,5名武威本地的无业青年为了筹措上网费,自2008年8月至10月,3次胁迫14名未成年人前往武南单采血浆站“献血”,4人(1人在逃)一审均被以“强迫他人卖血罪”,判处有期徒刑4至6年不等。不过,文中并没有提及血站是否承担法律责任。
或许,混乱监管的种子在那时就已经埋下。
《南方周末》曾报道,从本世纪开始,作为血浆制品原料保障的中国采供血体系曾经历过一个极度混乱的阶段,商业机构及血站以逐利为唯一目的,不规范采血,造成艾滋病、乙肝、丙型肝炎等经血液传染疾病经输血及血液制品等渠道大肆传播,使本是救命用的血浆反成了致命“元凶”。
情况在2006年开始了根本性的转变,政府痛下决心出台《关于单采血浆站转制的工作方案》,要求至2006年12月31日前,国内所有单采血浆站完成与卫生部门管办分离的改制任务。在这个过程中,大批不符合要求的单采血浆站被关停。《方案》为转制设下最后期限:2006年12月31日。但各地在操作上多有延迟,但最迟2007年底,单采血浆站依附政府的时代结束了。
这一政策无疑对当时的行业乱象起到了强势而有效的规范作用,但同时带来的直接结果是,2007年全国采浆量从高峰期的5000多吨急剧下滑至2700吨,企业产能大幅下降;根据国家计生委网站的数据,直到2013年,全国采浆量才恢复到4979吨——仍不到5000吨。
武南单采血浆站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建立的,《甘肃法制报》2009年4月3日曾对武南单采血浆站做过报道,这篇题为《坚持科学发展 致力献血事业——武南单采血浆站工作侧记》的报道可能是目前唯一能找到关于武南单采血浆站的公开报道。
报道称,武南单采血浆站经机构转制后组建于2007年3月,2007年6月顺利通过省卫生厅对该站的转制验收,2007年10月通过省艾滋病筛查实验室的评审验收。
该报道还提到,武南单采血浆站当时有职工18人,其中卫生专业技术人员13人,全站18名职工全部取得了全国采供血机构人员上岗证。
武威警方并未公布武南单采血浆站副站长黄大鸿何时被聘用以及是否取得上岗证。
按照《单采血浆站管理办法》第四十六条,单采血浆站应当每半年向所在地县级人民政府卫生行政部门报告有关原料血浆采集情况。但澎湃新闻联系武南血浆站所属的武威市卫生局时,工作人员回应称:“这是兰州生物制品研究所下属的,所以归省卫生厅管,不属于我们管理范围。”
武南镇政府办公楼和武南单采血浆站仅有一墙之隔,一位梁姓工作人员称,他们对血浆站并无管辖权,也并未发现他们有违规违法采血的行为。
据《西部商报》2007年7月报道,甘肃省将按照卫生部的要求,对全省所有单采血浆站建立三项监管制度和措施,然而这些监管有无发挥作用?这个问题或许要等待该案开庭时才能有答案。
【责任编辑:靳静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