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布扎比卢浮宫:法国博物馆走出去

17.08.2015  12:22

2007年3月,法国与阿拉伯联合酋长国就在阿布扎比合作建立卢浮宫博物馆签署协议。此后,这一项目在法国国内和国际博物馆界均引起强烈反响。法国各界为是否该为“五斗米”而出售“卢浮宫”这块金字招牌进行了激烈论战,而其他国际著名博物馆则从中看到了博物馆品牌商业化的新路径,纷纷将目光转向那些愿意为文化一掷千金的新富国家。而今,8年过去了,随着这个沙漠博物馆初见雏形和更多信息的披露,我们有必要重新审视这一昂贵的文化项目:它仅仅是在经济衰退压力下,法国文化机构的自我救赎,抑或是新的国际格局中法国国家意志的另类体现?

一座由阿方主导、法方支持的世界性博物馆

关于阿布扎比卢浮宫博物馆(简称阿布扎比卢浮宫),坊间通常有两种理解,第一种观点认为这是卢浮宫博物馆在阿布扎比设立的分馆,正如卢浮宫在法国朗斯市建立的分馆,第二种观点则将之视为毕尔巴鄂古根海姆博物馆的法国版本。其实,如果仔细研究相关文件,就会发现阿布扎比卢浮宫项目远比上述两种模式更为复杂,也更加雄心勃勃。

阿布扎比卢浮宫的建立,其构想源自阿联酋政府为在石油工业以外,发展包括文化、教育、旅游在内的其他行业,而开发的文化新区“幸福岛”项目。借助法国的经验,建立阿拉伯世界第一座包罗万象的综合性博物馆,正是这个27平方公里的岛屿的核心部分之一。法国政府对这一设想给予积极回应,根据双方协议,包括卢浮宫博物馆、蓬皮杜当代艺术中心、奥赛博物馆、法国国家图书馆、凯布朗利博物馆、法国国家博物馆联合会、凡尔赛宫博物馆、卢浮宫学校、罗丹博物馆、香波堡庄园在内的法国12家公立文化机构将参与其中。此外,法方还特别成立了一个名为“法兰西博物馆事务署”的机构居中协调,推进这个前所未有的大项目。因此,阿布扎比卢浮宫虽名为“卢浮宫”,本质上却是法国博物馆界在法国政府的组织与指导下与阿联酋政府共同合作的产物。

阿布扎比卢浮宫自动议之初,就明确了其作为一座阿拉伯世界博物馆的独立性和与法国博物馆界之间有限度的依赖关系。这一点从双方的权利义务关系中得到充分体现:阿方向法方支付的费用近10亿欧元,包括如下各项支出,即4亿欧元用于30年内使用“卢浮宫”品牌;1.9亿欧元用于10年内法国有关博物馆向阿布扎比卢浮宫出借展品的费用;1.2亿欧元用于“法兰西博物馆事务署”在15年内为阿方举办临时展览的组织费用(每年800万欧元);7500万欧元用于法国各相关博物馆在未来15年内向阿布扎比卢浮宫出借用于临时展览的展品的费用(每年15万欧元);1.64亿欧元用于“法兰西博物馆事务署”在未来20年中提供服务的报酬。

与此同时,阿方也将在10年内斥资4000万欧元用于丰富馆藏。由此可见,法方的作用主要体现在利用自身的藏品和经验,在未来30年中,帮助阿布扎比卢浮宫奠定作为一个高水平综合性博物馆的基础,正所谓“扶上马,送一程”。而随着阿布扎比卢浮宫的成熟和壮大,法方的支持也会逐渐减弱,正如其所出借的用于临时展览的展品数量也将会逐年递减。

故而,无论是阿布扎比卢浮宫与巴黎卢浮宫博物馆之间的关系,还是阿方对博物馆未来藏品结构和发展方向的掌控程度,都与古根海姆博物馆“短平快”的全球连锁模式,或者与巴黎卢浮宫博物馆主导的朗斯分馆有本质区别。放弃了性价比最高的“古根海姆模式”——美国古根海姆基金会通过永久性地出售其品牌使用权和出租其当代艺术收藏,与有关国家的地方政府合作,建立遍布世界的古根海姆博物馆,在收取经济回报的同时,使古根海姆品牌广为人知——而选择了一种看上去不太划算的方式,法国政府想要的显然不仅仅是“以品牌换收益”,那么在10亿欧元的背后,他们期待的其他回报又是什么呢?

法国博物馆文化的全面输出

综观阿布扎比卢浮宫项目所涉及的领域,就会发现这不啻于法国博物馆文化在中东地区的一次战略性全面输出。可以断定,30年后,法国人的身影或许会从阿布扎比卢浮宫消失,但法国文化的影响必将长期跟随这座博物馆,甚至这个国家。

阿布扎比卢浮宫的总设计师是法国当今最炙手可热的建筑大师让·努维尔。他不仅是普利兹克奖获得者,更是法国一系列知名文化建筑的操刀者,从卡地亚基金会大楼,到闻名世界的阿拉伯世界中心,再到塞纳河畔的丛林世界般的凯布朗利博物馆。这位自信、执拗而充满浪漫主义情怀的天才建筑师从“幸福岛”——这座地处沙漠和大海之间的新月形小岛中汲取灵感,圆形的镂空穹顶下,阳光点点滴滴洒向地面,如诗如画,不仅再次将他对光线的纯熟运用发挥到极致,更极大满足了阿拉伯民族对光明的崇拜。

如果说出借展品和组织展览对法国博物馆人来说是易如反掌,那么用10年的时间,为“零起点”的阿布扎比卢浮宫构建自己的藏品体系就并非易事了,特别是在阿方要求这些藏品必须代表世界最高水平,以使其在最短的时间内跻身国际一流博物馆行列的情况下。在这方面,专业知识和经验与金钱同样重要。“法兰西博物馆事务署”所辖专家组通过最严苛的条件研究和筛选备选文物,特别是对文物合法来源进行审核。同时,以巴黎卢浮宫博物馆为范例,法方帮助阿布扎比卢浮宫组建了专门的文物征集委员会,对选中的文物进行确认和履行收购手续。到目前为止,已有近600件不同时代、不同地域、不同文明、不同材质的珍贵文物进入阿布扎比卢浮宫馆藏,其中包括3000年前伊朗制造的狮头金手镯,意大利威尼斯画派代表人物贝利尼的油画《圣母子》,马奈、高更、毕加索、马格里特的作品自不必说,为体现博物馆的综合性和世界性,藏品中还有印度的湿婆像和中国的镶玳瑁漆盒。

法兰西博物馆事务署”已经并将持续为阿布扎比卢浮宫培训称职的博物馆从业人员,特别是那些直接与文物接触的人员,包括文物保管员、档案管理员、文物修复人员、文物预防性保护人员、布展人员、文化教育部门负责人和安保部门负责人等。为此,位于阿布扎比艾尔里姆岛(金融区)的阿布扎比巴黎索邦大学将与位于巴黎的卢浮宫学校共同承担起人员培训的任务。两校还将与未来的阿布扎比卢浮宫学术团队合作设立“艺术史和博物馆职业”硕士学位。

对法国博物馆来说,“公共教育”的地位从来不逊色于文物的保护和展示,并在这方面创意不断,独领风骚。因此,阿布扎比卢浮宫也注定要成为一个“发现”“交流”“教育”的所在。早在博物馆甫动工之际,一个由“法兰西博物馆事务署”、卢浮宫学校和阿布扎比国家旅游文化局共同主办的,名为《谈谈艺术》的系列讲座就已经在筹备中,至今已在阿布扎比连续举办多年。

通过这一系列深入的“帮扶计划”,法国完全不必担心其博物馆文化的精神与理念会完完全全地烙印在这座全新的博物馆上,对于一个地处另一片大陆、有着悠久文明、信仰不同宗教、对西方世界怀着复杂心理的国家来说,这远比复制一个巴黎卢浮宫要明智得多,其效果也将持久得多。

为何选择阿布扎比?首先必须承认阿联酋雄厚的财力是其中至关重要的因素。其次,阿拉伯半岛在人类历史上始终扮演着欧亚非文明交汇点的重要角色。而位于半岛北部的阿布扎比不仅是阿联酋七个酋长国中最大的一个,也是国家的首都。近些年来,因着石油经济,世界精英和新兴国家中产阶级对这个沙漠小国趋之若鹜,阿布扎比也再一次成为各国文化交融和碰撞之所。再者,无论经济上还是军事上,阿联酋都是法国重要的战略伙伴。

文化外交——和谐的双人舞

尽管阿布扎比卢浮宫尚未竣工,但我们已经可以预见,法国无论在文化还是外交层面都将是最大的赢家。以卢浮宫博物馆为代表的法国博物馆界在获得了丰厚资金回报的同时,更从事实上肯定了法国公立文化机构通过多种途径寻求社会资金的方向。那么,法国外交与文化之间的这支双人舞何以跳得如此和谐,我们从中又能得到什么启迪?

正如亨利·鲁瓦耶特在2012年回答记者提问时所说:“卢浮宫是一座国家博物馆,它必然会与国家政策相伴而行……与法国拥有优势影响力的国家或地区开展合作是卢浮宫博物馆的传统,这种合作体现在各个方面:遗址考古、人员培训、合作研究等等。

翻开卢浮宫博物馆的对外合作记录就会发现,这远非其在海外建立的第一座博物馆。此前,卢浮宫曾先后在约旦杰拉什、苏丹喀土穆和突尼斯的巴尔多建设过博物馆。当然,对于信奉伊斯兰教的阿联酋来说,卢浮宫博物馆对伊斯兰文明的深入研究,也是其能在世界众多知名博物馆中脱颖而出的关键因素。自2001年,亨利·鲁瓦耶特就开始酝酿设立卢浮宫博物馆的第八大部门——“伊斯兰文明部”,并为建造“伊斯兰展厅”而不断游说,“我们拥有世界上最好的伊斯兰艺术藏品,但因为场地有限,能够展出的却不到1/10。”2008年,在“伊斯兰展厅”的奠基典礼上,时任法国总统萨科奇高度评价其“将促进文化与人民间的对话……是有利于和谐、尊重与和平的行动”。

法国的对外文化交流由外交部统管,依靠其遍布世界,历史最悠久,覆盖最广泛的文化中心、法国学校和法语联盟网络,让法国的声音可以传到最遥远的角落。然而,随着近些年法国乃至欧洲经济的持续下滑,法国对内、对外文化经费日益萎缩,即便是像卢浮宫这样的大馆,政府的投入也在明显下降。对文化机构加强自筹资金的能力,政府不仅不加干涉,反而大为鼓励,广开方便之门。另一方面,在世界被越来越发达的交通和互联网串联起来的今天,传统的文化中心网络虽作为法国在驻在国的文化存在仍有其战略意义,但这种“无差别服务”的效率已经在逐步降低。此背景下,在原有文化外交网络的基础上,借助在国际上有一定影响力的文化机构,抓住时机,有针对性地策划和实施大型文化项目,进行“定制服务”,在文化机构获取经济利益的同时,通过其示范和明星效应实现法国影响力的成倍放大,或许是法国正在尝试的一条新路径。

(作者供职于国家博物馆外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