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焦大师】周信芳和梅兰芳

06.03.2015  11:28

今年是周信芳诞辰一百二十周年。上海朱屺瞻艺术馆准备举办纪念周信芳的活动,其中一项便是搞一个周先生演出过的京剧的戏画画展,邀请画家每人画三幅国画,居然邀请到我的头上。我不是画家,只是京剧爱好者,是周先生的粉丝。他们大概看到我写过关于戏画和京剧艺术的评论文章,和随手画的几幅不成样子的戏画,便希望我加盟,添只蛤蟆添点儿力。

我有些受宠若惊,自知画的水平很浅薄,但为表达对周先生的怀念和尊敬之情,还是画了三幅:《海瑞罢官》、《打渔杀家》、《乌龙院》。都是周先生曾经演出过的经典剧目,其中《海瑞罢官》让周先生吃尽苦头,以致狱入“文革”,命丧黄泉。艺人如此命运,自古罕见,令人嘘唏。想周先生一生演出过的京剧,多达六百余部,在多少戏中,将流年暗换,把世事说破,无限的颠簸和沧桑,在戏中都曾经经历过,却不曾料到自己的命运,比戏中的海瑞以及所有悲惨的人物都还要悲惨。

面对自己这三幅拙劣的画作,心里戚然所动,画面上毕竟都是周先生曾经演出过的剧目,便恍然觉得上面似乎有周先生的身影浮动,真是感到戏戏如箭穿心,不大好受。

我对周先生没有什么研究,但清晰地记得在读中学的时候,曾经看过他主演的电影《四进士》,当时电影名字好像叫做《宋世杰》。他那嘶哑沧桑的嗓子和老迈苍劲的扮相,尤其是面容,冰霜雕刻了一般,是他留给我的印象,一直定格到现在。对比当时和他一样正在走红的梅兰芳那富态的身段和面庞、幽雅而韵律十足的步履与神情,印象更格外深刻,觉得一个是晕染浸透的水墨画,一个是线条爽朗的黑白木刻。当然,梅先生是旦角,自然要雍容娇贵些,但对比同样唱老生,而且,也演出过《打渔杀家》等同样剧目的马连良先生,也没有周先生那样一脸的沧桑感。马先生当年更多是俊朗、老道和潇洒,周先生是一个字:苦。这只是一个中学生的印象,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我会生出这样的印象。

说起梅兰芳,便想起不知道是否有人曾经将周信芳和梅兰芳做过比较戏曲学方面的研究。他们不是一个行当,却是同科出身,又是同庚属马,且在当时都曾经风靡一时,影响颇大,磨亮师承和创新双面锋刃,将旦角和老生并蒂莲一般推向辉煌,形成自己独属的流派。

在京剧的繁盛期和变革期,流派在京剧史上的位置与作用非常。其中,麒派和梅派,各领风骚,影响一直蔓延至今。细想起来,流派的纷呈与崛起,不仅是以独到的唱腔和做工为标志和分野,更是以各自演出的剧目为依托的。前者,如果说是流派的外在醒目的色彩,是内在生命流淌的血液;后者,则是流派存在并矗立的筋骨。

想到这一点,我忽然觉得这样的比较学,或许有点儿意思,甚至意义。

梅兰芳的经典剧目,是《贵妃醉酒》、《霸王别姬》、《嫦娥奔月》、《黛玉葬花》、《凤还巢》、《洛神》,还有泰戈尔访华时看过的《天女散花》等。周信芳的经典剧目,是《四进士》、《徐策跑城》、《萧何月下追韩信》、《鸿门宴》、《打严嵩》、《文天祥》、《史可法》,还有致他于死命的《海瑞罢官》和《海瑞上疏》等。从剧目名字中可以看出,梅兰芳演的戏大多是文戏,虽然杨贵妃、楚霸王,历史中也实有其人,但大多戏虚构的成分多些,天女和洛神这样的浪漫派多些,抒情成分多些。周信芳的戏,人物大多是历史真实的人物,且都是那些充满正气和大气的人物。事件是历史的重大事件,特别是在抗日时期,他演出的《文天祥》和《史可法》,“文革”前,他演出的海瑞戏,都有着拔出萝卜带出泥湿漉漉的浓郁现实感,多是发正义之声,鸣不平之声,有着明确的靶向性,有着厚重的历史感,关乎着民族的志向,现实主义的成分多些,言说的成分多些。

从表演的样态来看,梅兰芳和周信芳各自走的路数,也不大一样。梅兰芳身边簇拥着一批文人帮助他写戏,使得他的戏更注重戏剧本身的内化,亦即一口井深掘,戏内人物的情感挖掘多些,讲究精致和细腻。在如贵妃醉酒和霸王别姬的瞬间化简为繁,滴水石穿,渲染敷衍为艺术;在天女散花和黛玉葬花这样几乎没有什么戏剧性的地方,点石成金,演绎出精彩的戏来。因此,梅兰芳的戏更具有文人化、情感化、抒情性和歌舞性的特点,将京剧推至艺术的巅峰。

周信芳的戏,更多人物性格是在历史关键时刻出彩,人物命运是在历史跌宕中彰显。他的戏剧性,虽然也有在徐策跑城的“”和追韩信的“”上做文章,但一般不会浓缩在瞬间,然后慢镜头一样蔓延、渗透、展开和完成,而是如长镜头,在时间的流淌中,如竹节一节节地增高、长大,最后枝叶参天,无论徐策的“”,还是韩信的“”,在“”和“”这个过程中,展现的人物的心情,都是为了最后达到参天的顶点而张扬凛然之气,而不会过多强调“”和“”中的舞蹈性与抒情性。

这样的选择,使得他戏内与戏外的关系密切,也紧张。戏内的带动戏外的延展,人物和时代胶粘,戏剧行为和现实行为流向一致,观众的艺术享受和心理感应并存。因此,周信芳的戏更多不是来自文人手笔,而是借鉴传统剧目,以此改编,借古讽今,借助钟馗打鬼。他的戏更具有民间性和草根性,历史感与现实感,具有史诗性。

如果将梅麒两派和西洋音乐做一个不对称也不确切的对比,在我看来,梅兰芳有点儿像肖邦或舒曼,周信芳有点儿像贝多芬和马勒。这样的对比,不是说孰优孰劣,实际上,他们的戏码也有交叉,还曾同台演出,始终惺惺相惜,是梨园的双子星座。这样的比较,只是想说在京剧的繁盛期特别是在京剧的变革时期,梅麒两派所起到的作用,真的是各有所长,无与伦比。而且,在梅兰芳的身旁有四大名旦,虽风格各异,却相互依存,彼此烘托,引领一代风光;在周信芳的身旁,则有马连良和他走着大同小异的艺术之路,彼此呼应,相生共荣,谱就时代辉煌。事实上,这是京剧变革的两大流向,两大艺术谱系。因此,这样的对比与研究,便不止步于梅麒个案,而关乎一部京剧发展史中现当代的重要部分。

当然,周信芳表演艺术,不能仅仅简化为沙哑的唱腔与主旨的史诗性。为了达到史诗性,为了塑造人物的真实性和生动性,他不过是将本来弱项的嗓子,化腐朽为神奇,形成自己艺术的一种组成部分。如今硕果仅存的麒派掌门人陈少云先生,就曾经讲过:并非嗓音沙哑就是麒派,麒派艺术讲究“”,戏假情真,对于节奏的处理出神入化,快慢、强弱、长短,舞台上的一动一静,细到一个眼神的运用,举手投足都充满了节奏。陈少云先生特别强调,要学习麒派艺术,首先要用心体会人物,在唱、念、做、打这些基本功方面做扎实。

这不仅是经验之谈,更是知音知味之谈。比如在《宋世杰》中,宋世杰从二公差的包袱里盗得田伦的信件一场,不过一句台词:“他们倒睡了,待我行事便了。”然后,就把书信盗在手中,紧接着是读信了。其中宋世杰是如何盗得信的,盗信时的心情如何,读信时的心情又如何?完全靠周信芳自己的表演,并没有道白和唱词,仅仅到了真正读信中的内容时,才有了唱段。这就是周信芳的本事了。他能够在这样细微的地方,展示他的艺术,而这种艺术不仅是为了表演,更是为了展现人物的心情,从而塑造人物的形象。如今,我们的演员,并不缺乏对前辈惟妙惟肖以及亦步亦趋的模仿,却缺少这样艺术的表现力和创造力。

这样想来,有时我会觉得对于麒派艺术,我们的总结、学习、继承和发扬,显得不够充分,甚至存在明显的断层。在梅麒两派之间,如今学梅派的弟子远多于麒派的后人。而对梅兰芳的研究,则更丰富些,兴奋点更多些;对周信芳的研究则稍微欠缺些。想伶官传在旧时史部里是专设部门来做的,其价值和意义,可列比王公贵族。希望对周信芳的研究和言说,能够更多些,更新些,更深些。无疑,这是对周先生最好的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