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破镜重圆”的爱情婚姻 乱世家变曲折离奇
在唐代传奇和笔记中,有关爱情婚姻题材的故事很多,名篇佳作脍炙人口。其中有一类故事,情节曲折离奇,男女主人公经过一番离别周折之后,最终再度团聚,重续鸳梦。这就是“破镜重圆”类的爱情婚姻故事。造成主人公离别的原因各有不同:或因遭逢乱世,或因家庭变故,或为权势人物所夺,或因贫寒而无法相守……,而最终成就夫妻团聚的因素主要有两类:或取决于权势人物的成人之美,或借助于豪侠义士的鼎力相扶。而诗歌在其中往往起到了媒介的作用,这也从侧面反映了诗歌在唐代社会生活中具有的广泛性。本文就从唐代的此类故事中选取若干较具代表性的,分类予以介绍。
一、权势人物的成人之美
据有关考证,“破镜重圆”作为一种习俗大约在汉代就已产生(参阅《破镜重圆习俗考》,《寻根》2008年第1期),但历史上最著名的“破镜重圆”故事则发生在陈隋嬗递之际,这就是孟棨《本事诗》所记载的陈太子舍人徐德言与其妻乐昌公主历经患难,最终铜镜相合、夫妻团聚的故事,也即“破镜重圆”故事的原典。虽说徐、陈二人彼此信守约定及对爱情坚贞不渝的情感,是他们得以重逢的前提,但隋代豪贵杨素的富有悲悯之心、乐于成人之美,这才是促成其美满结局的关键。
同类的悲欢离合故事在唐代也多有流传,《太平广记》卷一六七“裴度”条就是著名的一例。裴度字中立,河东闻喜(今山西闻喜县)人,元和时位至宰相,封晋国公。他不仅是一位勋业盖世的中兴名臣,也是一位乐善好施、扶危济困的磊落男儿。唐代笔记曾多处记载了他替人排难解纷的善举,“裴度还带”的故事历来脍炙人口。《太平广记》中的故事如下:元和年间(806-820),有一位新任命的湖州录事参军,在赴任的途中遭遇强盗,不仅随身的财物洗劫一空,就连他的官诰和历任文书也被抢走了。这位参军走投无路,只得沿途靠借贷艰难返回长安,暂居旅店。本来他丢失了官诰文书,又陷入了经济困境,对前途已几乎绝望了。但幸运的是,他住的旅店正好与裴度的府邸毗邻,命运最终垂顾了这个落难之人。一日,裴度公务闲暇,微服出游,与某参军相逢店中。裴晋公见此人像个潦倒书生,便询问他的情况。只见参军一开口就涕泪涟涟,先将自己在长安等候吏部铨选,好容易盼到任命,又于路途遭劫、死里逃生的经过叙说一遍。接着又哭诉道,自己临来长安之前,刚准备迎娶的新娘也让地方官强行夺走,献给了当朝裴相爷家。自己保不住妻子,被劫了财产,丢失了官诰,人生至此,苦不堪言。话语之中,难免对裴度有所埋怨。裴公听罢,忙问他妻子的姓名,答云姓某字黄娥。裴度声称自己是裴府校尉,回去后可以帮助打听黄娥的下落,临走又问清了参军的姓名。裴度走后,参军颇有些后怕,担心裴相爷会加罪于己。正当他惴惴不安之时,有赭衣吏来到旅店,口称裴相爷要亲自召见他。参军只得惶恐前往,到了裴府内厅,参军拜伏于地,不敢仰视。裴相命他起身入座,参军一瞧,面前正是在旅店与自己攀谈之人,连忙再三谢罪。只见裴度温言说道:“昨日听了你的遭遇,内心十分同情。我已经替你从吏部补办了官诰文书,你马上就可以去赴任了。”说罢让人将官诰拿给他,参军一时喜出望外。裴公接着说:“黄娥也和你一同上任,另给你俩准备了行装千贯,现在就把人和行装给你送到旅店去。”这个落难潦倒的参军,做梦也想不到此生还能和原配妻子再续前缘,并且官禄赀财失而复得。幸亏他遇到了裴度这样胸怀宽广、乐于成人之美的贤德君子。这个故事后来被明末冯梦龙加工改写,收入《古今小说》之中,题为《裴晋公义还原配》。
与裴晋公类似的善举,在唐传奇或唐人笔记中还有一些。如《太平广记》卷一六八“江陵士子”条记载说:有位寓居江陵(今湖北荆州市)的士子,家境虽然贫寒,却娶了一位美貌娇妻。后来士子携带朋友信函前往两广谋事,临行前四处求助,给妻子留下五年的生活费,并与妻子相约:“我若五年不归,任凭你改嫁。”结果士子一去,直至五载未还。其妻遂被一位离任的刺史娶回家,搬到地名高丽坡的处所居住。第六年士子终于回来,妻子已不知去向,经寻访才得知下落。然士子有约在先,无可如何,只能赋诗聊寄情怀,并托人转交刺史。诗云:“阴云漠漠下阳台,惹着襄王更不回。五度看花空有泪,一心如结不曾开。纤萝自合依芳树,覆水宁思反旧杯?惆怅高丽坡底宅,春光无复下山来。”刺史读诗后,被其中真挚的感情所打动,于是将士子之妻送还与前夫团聚,并随赠嫁妆及钱财十万。
范摅《云溪友议》“襄阳杰”一条还记载了于頔的几件豪举。于頔在唐德宗贞元年间(785—805)任襄州刺史、充山南东道节度观察使。身为一方诸侯,他平日性好挥霍,一掷千金,但也慷慨豪爽,乐于助人。襄阳有个秀才叫崔郊,家境贫寒而富于文才,其姑家有一婢女,貌美通音律,崔郊与其爱恋已久。后来其姑将婢女以四十万钱身价卖给了于頔,颇受宠爱。崔郊思恋婢女不已,就乘寒食郊游之机与婢女私会,互表衷肠,崔还赋诗赠女,以抒诀别之情。后来此诗传入于宅,于頔乃召崔生入府,言道:“四十万算不了什么,你何不早说。”于是赠以妆奁财物,让婢女与崔郊团聚。于頔为人虽然好敲剥聚敛,挥霍无度,但他成全了崔生与恋人的一段姻缘,这件善举还是值得称道的。
二、豪侠义士的鼎力相助
在上述几例破镜重圆故事中,女主人公在与其夫或恋人离散之后,多半都是“侯门一入深如海”,被有势力的权贵所得。好在这些权贵人物一般均不知情,并非有意“夺人姬爱,为己之嬉娱”,且又“临财莫贪,于色不吝”(《云溪友议》“襄阳杰”条),因而能慨然相助,成人之美,佳话播在人口。但还有另一类情形,女主人公或是被权豪势要蓄意抢夺,占为己有;或是因罪配入掖庭,与世睽隔。其夫妻团圆、恋人重逢的可能极其渺茫,乃至于绝望。但当他们的不幸遭遇得到义士豪侠的同情后,后者便挺身而出,鼎力相助,解救女主人公脱离火炕,让有情人终获团聚。这类故事不仅伸张了社会正义,彰显了人间至情的感人,同时也丰富了大唐豪侠的光辉形象。
《太平广记》卷四八五有一篇许尧佐的《柳氏传》,讲述中唐诗人韩翃(原作“韩翊”,误)和歌妓柳氏破镜重圆的故事,与晚唐孟棨《本事诗•情感类》所记当属一事,而文字略异。据小说描写,唐玄宗天宝后期,诗人韩翃赴京赶考,落第后羁旅长安,贫困潦倒。但由于韩翃诗名颇著,所交游者多为名士,有李生者常与其周旋,二人相交日笃。李生是富家子弟,有一美姬曰柳氏,颇具识人之鉴,认为凭韩翃的才华,决不会长期贫困不遇,言语间流露爱慕之意。李生为人豪爽,遂割爱将柳氏赠予韩翃,成全两位才子佳人的姻缘。韩翃也不负柳氏的以身相托,第二年便进士中第,柳氏得以和韩翃度过了一段相濡以沫的日子。但不久安史之乱爆发,韩翃只身赴淄青节度使侯希逸幕府任掌书记,柳氏孤单一人留在京城。为了自保,柳氏剪发毁形,遁入尼寺。数载乱离,韩翃思念柳氏,遂托人带去钱物,并题诗一首曰:“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亦应攀折他人手。”柳氏接信后凄然泪下,回赠一诗曰:“杨柳枝,芳菲节,所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不久,柳氏被一位因功得宠的蕃将沙吒利霸占,宠之专房。待到韩翃随侯希逸进京,早已不见柳氏踪影,怅恨不已。后来一个偶然机遇,韩翃与柳氏相逢于郊外,得知柳氏虽已失身蕃将,仍绻绻于韩。无奈侯门似海,只恐此生永诀。在一次同僚宴会上,韩翃提及此事,神色凄然。蕃将的骄横令众人愤概,韩翃与柳氏的不幸也备受同情。座中有个叫许俊的虞侯将,素以侠义著称,遂抚剑慷慨曰:“请足下写一便条,我立刻将柳氏给你夺回来。”言罢飞身上马,直奔沙吒利的府邸。许俊探知蕃将出门,径直闯入府中,诈称将军召唤柳夫人,因出示字条与柳,挟之跨马绝尘而去。宴会未终,许俊已将柳氏带回,举座无不称快。韩翃此刻亦喜亦忧,便求助于侯希逸,侯尤为欣赏许俊的行侠仗义,认为这正是自己年轻时的作为。于是亲自上书天子,备陈曲折,指斥蕃将。所幸代宗处置得当,下旨说:“沙吒利赐钱二百万,柳氏应归韩翃。”在这个故事中,韩翃的才华,李生的仗义,侯帅的公道,代宗的明察,均给读者留下良好印象,而最值得称道的当属柳氏和许俊。柳氏虽出身微贱,但她独具识人慧眼,敢于争取爱情,临难竭力自保,纵遭强占而贞心不改,做了一个弱女子力所能及的抗争。许俊则凭一个普通军校的身份,激于义愤,慷慨相助,成全佳偶。这种伸张正义、扶危济困的行为展示了豪侠的精神风貌。在本故事中,许俊尽管只是个配角,但寥寥数笔,就将一个侠义形象刻画得栩栩如生。
《太平广记》卷四八六还收载了一篇《无双传》,题为薛调撰。本篇传奇以中唐时期的朱泚之乱为背景,讲述了王仙客与表妹刘无双之间悲欢离合的爱情故事。王仙客与刘无双自幼青梅竹马,其母临终前嘱托兄弟刘震,希望将来成全仙客和无双的婚事。但后来迭遭家庭变故和社会乱离,舅父舅母因罪罹难,表妹无双配入掖庭。王仙客痛不欲生,为救无双脱离苦海而历尽艰辛,最终在豪侠义士古洪的精心策划下,用李代桃僵之计将无双解救出来,二人远走他乡,夫妻偕老而终。通篇故事情节跌宕起伏,人物命运扣人心弦,尤其是王仙客为追求爱情而矢志不渝的精神感人至深。古洪足智多谋,其言行颇似先秦时期的豪侠刺客,铁肩担道义,一死酬知己,为救无双而不惜自刎,其形象亦刻画得颇具光彩。作者在结尾议论道:“噫!人生契阔会合多矣,罕有若斯之比,常谓古今所无。无双遭乱世籍没,而仙客之志,死而不夺,卒遇古生之奇法取之。冤死者十余人,艰难走窜后,得归故乡,为夫妇五十年,何其异哉。”本故事中,仙客与无双前此仅为两心相悦,父母许婚,并未正式结为夫妇,不属严格意义的“破镜重圆”类型。但男女主人公本为青梅竹马,彼此情感甚笃,历尽契阔,终成眷属,将其视为破镜重圆亦无不可。
在扶危济困、助有情人终成眷属的豪侠义士之中也不乏女豪杰。据孙光宪《北梦琐言》卷八记载,晚唐进士赵中行为人行侠仗义,娶了一位女商人荆十三娘为妻,夫妻定居扬州。荆娘受赵之影响,也爱打抱不平。赵有一朋友之弟李三十九,与一歌妓相爱日久。但歌妓的父母为人势利,强行将女儿嫁与诸葛殷,此人是太尉高骈的红人,李对此无可奈何,整日饮泣而已。一次偶然对荆娘提及此事,荆娘愤慨不已,对李说:“此小事,我能为郎报仇。但请过江,于润州(今江苏镇江)北固山六月六日正午时待我。”李听从荆娘的安排,至期,荆娘用口袋装载歌妓送到李生面前,并且还带来了歌妓父母的首级。虽然说为此而杀人有些过分,但荆十三娘的义举却得到了众人的赞扬。
三、诗歌是促成团圆的媒介
在不少“破镜重圆”类故事中,诗歌往往成为男女主人公得以团圆的媒介,这是与唐代的社会文化背景密切相关的。因为诗歌在当时既是人们情感抒发的主要手段,也是信息传递的最佳途径。故事的男主人公多半是读书人,都会做诗,而且遭遇人伦之变,与所爱之人生死离别,这是最能激起情感波澜的创作题材,写出的诗句自然真挚动人。而另一方面,读到这些诗句的权势者,其本身也颇具诗文素养,只要其良心未泯,就不能不被这些诗句所打动,从而成全落难的夫妻恋人,促成破镜重圆的美谈。当然这些权势者本人也往往会被人们所称道。
《本事诗•情感篇》记载,徐德言预料陈末大乱,其夫妻难免离散。而其妻才色绝代,国亡之后必定会落入权豪之家。于是摔破铜镜各持其半,作为日后重逢的凭证。后来乐昌公主果入隋代勋贵杨素之府,德言题诗于铜镜云:“镜与人俱去,镜归人不归。无复常娥影,空留明月辉。”诗句朴实无华,情感沉痛,陈氏读后涕泣不已。而杨素正是一位著名诗人,读了此诗也为之“怆然改容,即召德言,还其妻,仍厚遗之。闻者无不感叹”。
再如《云溪友议》所载崔郊诗云:“公子王孙逐后尘,绿珠垂泪滴罗巾。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首句说此婢容颜美貌,是公子王孙竞相追逐的对象,实际上意在斥责公子王孙以女性为玩物;次句用石崇爱姬“绿珠”之典,一来表明婢女对自己的坚贞,二来暗示现已被权势者所夺。后两句感情更为沉痛,虽未明刺权豪,但却暗抒怨气。正因为豪门权贵随意强占民女,拆散他人姻缘,才制造了无数人间悲剧。“侯门深如海”,不知葬送了多少无辜女性的青春与爱情!此诗写得含蓄凝炼,引起了于頔的注意,故而很客气地将崔郊请来,握其手说道:“‘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这是你的大作吧?四百千钱小意思!何不早点告诉我。”于是便有了珠还合浦、破镜重圆的一段佳话。
计有功《唐诗纪事》卷五十六记载,晚唐诗人赵嘏曾家于浙西,有美姬,赵嘏甚是爱恋。后来赵嘏赴长安应试,因爱姬之母的阻挠,未能携姬同行。此姬后因中元节出游,被浙西节度使窥见,遂占为己有。过了一年,赵嘏登第后得知其情,就写诗寄送浙西节度使说:“寂寞堂前日又曛,阳台去作不归云。当时闻说沙吒利,今日青娥属使君。”浙帅见诗,品味其中的规箴之意,心内颇不自安。遂派人将赵姬送往京师。当时赵嘏正准备出关,道逢于横水驿站,姬与赵嘏契阔重逢,万感交集,乃抱嘏痛哭而卒,遂葬于横水之阳。破镜重圆后却生死异路,颇具悲剧意味。赵诗后两句显然是借用了《柳氏传》中蕃将沙吒利霸占柳氏的典故,故浙帅意有所惕,不愿效尤。
还有前文所举“江陵士子”的故事,也是因为一首情感真挚的诗打动了那位刺史,士子才得以与前妻重聚的。当然,诗歌写得再好,也要看对象是什么人。如果霸占人妻的权豪是个不通文墨、毫无人性的恶棍,那结局则完全不同了。《本事诗•情感篇》在徐、陈的故事后,紧接着记载了一个反面例子。唐武则天时,左司郎中乔知之有一宠婢窈娘,色艺冠时,乔因宠爱窈娘而立誓不娶。后窈酿被武则天的侄子武延嗣所夺,乔悲痛成疾,便在缣素上赋诗一首送给窈娘,窈娘见诗后系于裙带,投井而亡。武延嗣得知后指使酷吏诬陷乔知之,下狱而死。诗中有句云:“富贵雄豪非分理,骄奢势力横相干。”权豪势要的骄奢淫逸,蛮横无理,正是专制时代拆散人间夫妻,致使破镜永不得重圆的罪魁祸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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