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河大情

24.10.2014  13:10

      行走在以中式建筑为基调,融入欧洲建筑风格的河南大学近代建筑群中间,如同走进历史,总能感受到这所古老而又年轻学府的独特神韵。城墙绿树,湖光塔影,晨读声中不时传来铁塔角铃的叮咚,编织出了一幅有声有色的校园风光。

  诗意盎然的校园给我的大学生活留下了美好的记忆,最令我难以忘怀的,还是引导我走上治学之路的几位老师。

      走进河大的阶梯教室,我总是会联想到生命的阶梯。如果说,在我读大学和毕业后的教学生涯中曾经登上过三个台阶,那么,我首先要感谢的是引导我迈上台阶的授业恩师。

  第一位是徐土年先生,他教授中国现代文学名著选。徐先生那时候还很年轻,大约只有二十五六岁,英俊潇洒,操一口流利的“江南普通话”。听惯了中学语文课的刻板说教,乍一听到大学教师新鲜的见解、风趣的谈吐,我们一下子就被徐先生所吸引。课堂气氛活跃,不时发出思维被激活的兴奋笑声和同学之间因意见不同的争辩声。徐先生特别注重培养学生的写作能力,他规定学生每两周写一篇作文,由作者在课堂上宣读,同学们进行自由评论,最后当然是他画龙点睛般的点评。徐先生每周上两次课,每次上课之前,我总是怀着迫不及待的心情,一面预习课文,一面想象着他会从什么地方入手,把我们带入对作品的理解,进而于不知不觉间产生审美愉悦。在徐先生的鼓励下,我开始对写作产生兴趣。一次,先生让每人写一篇反映“三反”后学校变化的通讯。讲评时,我写的那篇意外地得到了先生的赞评。一句鼓励点燃一个梦想。事后,我壮着胆儿把稿子投给了《光明日报》,不想稿子竟很快刊出,那是1952年7月。看到自己的文章印成了铅字,我激动得手足无措,好像第一次感受到了生命的美丽,天也好像变得更加湛蓝。接着,《光明日报》又发表了我的第二篇习作。我的第一篇短篇小说,也因徐先生的推荐而在新乡市文联获奖。就这样,徐先生引导我在写作上迈出了第一步。生命的第一个台阶深深地影响着我的整个生活进程,它不仅养成了我平时注意锤炼语言的习惯,而且随后散文写作竟也构成了我打开心灵世界的一扇窗子。

  如果说徐士年先生唤起了我从事文学写作的热情,那么万曼先生则是指导我进行专业论文写作识训练的第一人。

  20世纪50年代末,由于当时的情况,学校常停课,进行各种“运动”、劳动,我虽然已是毕业几年的青年教师,但除了经常参加“运动”,参加体力劳动外,对教学与研究工作仍然相当陌生,一片茫然。时任中文系副主任的万曼先生,在青年教师座谈会上对我们说:“青年教师要学会坐冷板凳,书要靠自己来读,不能图热闹。毕业几年了,还没写过一篇学术性的文章,怎么能算合格?没有研究能力,哪来教学质量?”万先生看似轻描淡写的批评,却使我们脸上阵阵发烧。读书的空气日渐浓厚。

  怎么读书?怎样研究?带着这些问题我登门去请教万曼先生。万曼先生早年从事文学创作,在20世纪30年代的《小说月报》等刊物上,经常可以读到他的诗歌和短篇小说,中年以后他才致力于教学和理论研究。万先生高高的个子,瘦瘦的身材,戴着深茶色眼镜,穿一身颜色较深、合体的西服,举止文雅,很有学者风度。在当时以穿着工农化为时尚的气氛中,万先生的做派显得并不入时。同学们都知道他有学问,背后传诵着《小说月报》编者在发表万先生作品时对他的评价:“一位有着英国绅士风度的作家。”我和万先生虽然是同一个专业,不知道什么原因,对他总有点敬而远之。这次拜访后,方知先生是位外冷内热之人。他耐心地听着我的述说,并不随意插话。谈话结束时,他只是向我提出建议:从作家研究入手,逐步达到对中国现代文学的整体把握。遵照万先生的意见,我首先阅读了叶紫的作品,并且写出了第一篇作家研究论文——《叶紫小说简论》。万先生仔细地看了论文,并把我叫去,和颜悦色地给予点评指导,还说,修改后把论文送给他,他可以推荐给学报。这篇一万五千字的论文后来发表在《开封师院学报》1963年第1期。

  20世纪80年代初,我出版了第一部不足十万字的小册子《鲁迅与河南》。从选题到资料搜集,《鲁迅与河南》完全是在任访秋先生的指导下进行的。当时,先生的视力已经很差,可他还是艰难地阅读了著作的初稿,并且欣然命笔,写了《〈鲁迅与河南〉序》。在序里,先生肯定这本小册子:“对史实详加稽考,对事理深入分析,平实审慎,细大不捐。”其实,能够做到这一点,只不过是对几十年来先生耳濡目染的感悟。

      在学术研究上河大赐予我的,当然不只是这三位先生。铭心的师爱金不换。我永远不会忘记在不同时期给予我指教和帮助的许多位先生和同事。中文系主任、楚辞研究家李嘉言先生,希望我在专业上学有所成,把自己珍藏多年、新中国成立后已经绝版的三本《现代文学史》著作赠送给我。这些著作至今还站在我的书架上。每当看到这几部著作,李先生温和而满含期待的目光似乎就浮现在眼前。著名思想史家、原开封师院院长赵纪彬先生亲笔撰写的鼓励我上进的信函,也一直是我心中的珍藏。

  随着徐、万、任三先生的先后谢世,我对他们的思念也与日俱增。我意识到,他们留下的最珍贵的遗产,不仅仅是对我的这些具体指导,而是在他们身上所体现出的永恒的人格魅力。

  坚实的学术功底和首创精神的结合,是他们治学过程中形成的一个传统。徐先生虽以讲授现代文学见长,其实,他的古典小说研究成绩更受学界推崇。1956年,徐先生在国内率先出版了专著《古典小说论集》。此书一出,立即引起了当时的高等教育部的重视。当年,国家全面推行研究生制度,徐先生迅即奉调进京,入北京师范大学参与主持古典小说专业研究生的指导工作。“文革”中,先生受到了惨无人道的迫害,但在十分困难的逆境里,他仍然给读者留下了他最后编选、校勘的《唐人小说选》。
  万曼先生的治学领域同样十分宽广。我们读大学时,一方面阅读他出版的《现代作品选讲》教材,同时又欣赏着他极具个人风格的《白居易传》。20世纪60年代,先生在《文学评论》上刊发的长文《唐集叙录》是他半生精力的结晶,其对唐诗的补遗、考释在研究界引起了广泛的轰动。任访秋先生在学术研究上可谓硕果累累。1944年出版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在现代学术史上具有极高的历史价值,而《中国近代作家论》则堪称该研究领域的奠基之作,充满个人真知灼见的《中国古典文学论文集》一、二集的出版,更说明先生是治中国文学之通才。三位先生知识渊博,学贯中西,他们从不画地为牢,以研究某一阶段的文学为界,把研究天地自我封闭起来;而是敢为人先,以实证为基础,不断地开拓着研究的新疆域。他们治学的风气,深深地影响着河大的几代学人。对于先生开辟的学术境界,我虽心向往之,却因悟性太差,学术根基薄弱而未能迈出坚实的步子。

  在教学中,三位先生对接受对象都有着质朴的热情,充分的理解,让我们感受到先生那种视生如子的胸怀。徐、万先生逝世较早,没有来得及参与河大研究生教育。任先生开始从事研究生教学时,也已进入古稀之年。但是,他与年龄和他差别极大的学生,总能平等交流,相互切磋。在他身上,永远看不到那种居高临下、令人敬而远之的威严。研究生总愿意亲近他,有时甚至“冒犯”他,发出与他不同的学术声音。他对学生“冒犯”的回答有时是一阵友好的争论,有时也用微笑表示赞同。教学相长的真谛,就在于它使教学双方既在感情上亲密无间,又时刻保持着对话对象之间的学术独立性。师生之谊也就在这一过程中得以默默地滋长。

  我还特别赞赏先生们坚守中原的可贵精神。徐、万二先生都是响应号召,支援河南而来的。解放初期的河南,教育落后,物质生活贫乏,无法和较为富足的都市相比,先生们却以苦为荣,迎难而上。河南高校的学生,也多来自农村,衣着简陋,缺乏卫生习惯,甚至和城市文明格格不入。对于这些,先生们表现出一种宽厚的理解。任访秋先生作为河南本土学者,更是为复兴中原文化殚精竭虑。有着数千年灿烂文化的古老中原,文化遗存厚重而辉煌,人们走到每个黄土堆前,几乎都能听到一串动人的故事。然而,到了近代,中原文化固有的本土文化中心位置已经被打得七零八落。连年战乱的破坏和持续不断的饥荒,使这块土地已经像饱经长途跋涉的疲惫老人一样举步维艰。知识也像日益沙化的土地面临着荒芜。中原文化的凝聚力在日趋下降。20世纪的中原文化人,几乎一茬一茬地在成批逃亡,四处星散。文人荟萃的中原,到解放时,文化人已寥若晨星。而任先生为了在中原播撒学术绿色,几十年如一日地一直坚守在河大,直至走到生命的终点。这是最高尚的人格追求,这是河大能够保持活力、代代延续的精神所在。河大魂安在?它藏在像任先生这样的教师无言的行动中,藏在教师日常对学生不经意点拨的谈笑间,藏在代代学生为超越教师而奋斗的岁月里!


      河大的青春之气也来自对外部营养自觉的吸纳。

  1959年秋天,我被选送到北京大学中文系进研班学习。天外有天,北大在我眼前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这里有着新的思维方式,新的氛围,新的学术表达。我的导师是著名的现代文学史家王瑶先生。那是一个崇尚“高贵者最愚蠢,卑贱者最聪明”的年代。虽然当时王瑶先生的学术地位正在受到无知者的挑战,但他却不像河南学者那样谨慎,而在许多场合继续着自己的独立思考,发表着当时被视为异端、过后被现实证明是一种先见之明的议论。他身上始终保持着一种学者的自尊、学术研究的大气。还应该提到唐弢先生。经在北京的亲属介绍,早在20世纪60年代,我就结识了唐弢先生 。当时他曾热情来信,询问我的教学和研究情况。终因自己学无所成,不敢贸然求教。20世纪70年代末,查阅地方史料时,我发现鲁迅在20世纪初期,曾亲自为《中国矿产志》和《中国矿产全图》撰写广告,刊于1906年出版的河南《豫报》。为慎重起见,我将稿件寄给了唐弢先生。唐弢先生赞同我所做的考证,并把该文推荐给了《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这就是发表于该刊1980年第2期的《有关鲁迅早期著作的两个广告》。我在文中叙述我和王瑶、唐弢先生交往中的这些往事,只是想表明,河大教师的成长,是由河大的导师和校外的导师共同承担的。非如此,非打破自以为是的自我封闭,河大在竞争中就难以进入佳境。

  静夜仰望苍穹,群星疏疏密密,或偎依,或独处,深不可测,我突发奇想:人海茫茫,地北天南,师生相聚,莫非前缘?在我的学术生命路途中,若无诸师指点迷津,也许至今我还会彷徨于歧路。有人说,岁月会淡化记忆,而我的实际感受是:这几位先生的形象,随着时间的远去在我的心中却愈来愈加清晰,终至成为我生命中的太阳、永驻心头的偶像和旗帜。

      河大,因为拥有这样既平凡而又无与伦比的教师,才理所当然地成为一座中原学子向往的圣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