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文化悠且长
作为一个河南人,可能是乡情使然,我心里总是对故乡的一些大学念念不忘。而创始于1912年的河南大学是河南建校最早的大学之一,直到20世纪80年代,我们考大学的时候,如果是考省内的大学,老师还有家长都会建议考河南大学而不是别的学校,原因就是在河南,河大的历史更悠久,影响也更大,更深。但这么多年过去,我却始终无缘到此深度一游,颇引以为憾。
之所以说是没有到此“深度”一游,是因为我在1991年春节前夕曾来过河大。记得那天非常寒冷,我南京大学的学长沈卫威兄踏着积雪带我到校园里转了转。遗憾的是,在昏暗的夜幕中,校园里的建筑都变得线条模糊,体形不清,所以,我对校园的结构,还有建筑的特色都没有留下什么印象。并且,因我们一直在聊别的话题,故没有在任何一幢建筑前面驻足,只是在经过校园西侧的两个碑亭的时候,卫威兄才特地提醒了我一下,告诉我这里是清朝原河南贡院的遗址,我这才停了下来。他告诉我,这两通碑刻,一是《改建河南贡院记》,立于清雍正十年(1732年),另一通为《重修河南贡院碑记》,是清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立的,所记载的是河南贡院当时迁址和重修的史实。
而我也因此才知道,河南大学是在原河南贡院的旧址上兴办的。其实,近代以来兴建的现代大学以贡院旧址为校园,并非特例。这是因为,自清末始,各地均废科举,兴学堂,因贡院本来就属于国家资产,政府所办新式学堂,自然也首选贡院,以资利用。
但是,河南贡院却有着更为特殊的意义,因为北京顺天贡院被八国联军所毁坏,清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三十年(1904年)连续两次会试都是在此举行的,而之后不久,清政府就宣布自丙午科(1906年)始,所有乡试、会试一律停止。所以,这里也就成了见证中国千年科举制度终结的地方。我想,这才是卫威兄特别予以介绍的原因。不过,可能是因为那天天气过于寒冷,加上后来又开始飘起了雪花,我和卫威兄很快就离开了校园。
2009年冬,我有幸再赴河大一游。当我从河大1936年就已建成的四柱三开间牌楼式大门走进去后,看着陡然开阔的校园,还有被一夜寒风吹彻的因纯净湛蓝而显得无比高远的天空,还是让人的心情为之一畅。更让我愉快的是,我一眼就看见了大门后主干道尽头那幢像宫殿一样的大礼堂。这座建于1934年底的中式传统的重檐歇山顶建筑,青砖灰瓦,彩檐红门,气势浩大。十几年前的那个夜晚,我只是看到其隐隐约约的轮廓,如今在纯蓝的天空下面,它显得分外清晰,格外动人。尤其是礼堂正面四组圆形的青色双立石柱,明显是西洋建筑的特点,但两者却和谐地组合在了一起,给人一种中西合璧的感觉。还有道路西侧的博雅楼,也是一幢大屋顶建筑,亦是同样的风格。一看即知,这些建筑大都是20世纪30年代前后兴起的,由归国留学生所倡导的弘扬中国传统建筑风格的“中国固有式”建筑思潮的反映,而实际上,这幢建筑恰好就是由留美学生、时在河大工学院土建系任教的张清廉教授设计。
而校门东侧的那座西式门楼,却是河南留学欧美预备学校的大门,它就是河南大学的前身。这是个当时在北京,以及天津、上海、广州等沿海城市之外,惟一设在内地的以留学欧美为方向的新式学校。民国既建,当时以林伯襄为首的河南开明士绅,深为“举国自由,中州独后,河南之不若人甚矣”而感愤,决定向先走一步的东南各省学习,直接派遣留学生赴欧美学习,以求取“真经”,匡救河南之“不光荣、不名誉”,以图将来河南在共和国的建立中不落人后,故于1912年4月,在《大中民报》上发表《筹备留学欧美学校公启》,终得到支持,于1912年创办了这所学校。作为一个河南人,至今读到前贤的充满激情的文字,还是不禁为之感佩:不然,留学无人,则真文明无其导线,真事业无其原质,后此共和国之河南各个人、各社会,犹是前此专制国之河南各个人、各社会,以之入政治竞争、文化竞争、经济竞争、生存竞争之场,必永无河南人之立足地,河南特各省之一附属物、寄生物而已。呜呼,黑暗复黑暗,长夜何时旦。我父老兄弟,纵不为一己之人格、人权悲,独不为后世子孙怜乎?
这座大门后面的那座三层楼高的预校时期的主建筑博文楼,也是西式的。白色的爱奥尼立柱,大门和窗户上方是三角形和圆形的拱券,砖墙是灰色的。可以想象,在当时还比较闭塞的河南,这些时髦的西洋建筑带给人的冲击有多大。
转过这幢让人耳目一新的西洋建筑,可以看到东侧一溜排开的好多幢中西合璧的三层楼房,有点像上海的石库门建筑,楼房是西式的,但楼房入口却是挑檐的中式结构。这就是东十斋。其风格和大礼堂是一样的,建筑的时间应该差不多是一个时期,即应该是20世纪二三十年代,而这个时候,预备学校已于1923年河南督军冯玉祥将军的支持下,改为中州大学了,之后又于1927年改为国立开封(第五)中山大学,1930年8月,正式更名为省立河南大学,由此奠定了河南大学日后的基本模样。抗战期间,与其他大学一样,河大同样共赴时艰,颠沛于河南、陕西一带,直至抗战结束。1952年,院系调整开始,而之前的河南大学部分系科已经汇入位于武汉的中南财经大学、武汉大学以及我的本科母校华中师范大学。学校也因此演变为一所师范大学,直至这十数年来,方才重新恢复原来的综合性大学样式。
转过来后,就是充作图书馆之用的逸夫馆,想必对于20世纪80年代读大学的人来说,都应该记得在自己的大学里矗立的这样贴着白瓷砖的建筑,尽管全国有很多大学都建有类似的建筑,但其风格却如出自邵逸夫老人家一人之手。最为明显的标志就是建筑物的外墙喜欢粘贴当时颇为流行的白瓷砖。
这也是自20世纪50年代以来校园建设长期停滞之后,大学校园开始扩建的先声。从某种意义上,它也是20世纪80年代大学教育重新开始复兴的一个标志。
再往前走,就又看到了上次我曾看到过的那两块贡院的碑刻。转瞬间,十几年就过去了。而实际上,在这个地方,时光何止是过了十几年?几十年?
这里一直是河南的人才渊薮,无数的中州子弟从这里走向祖国,乃至走向世界各地。而从这些建于不同年代的校园建筑中走过,就像是从百多年来我们河南人追求文化进步的历史中,乃至近代以来的中国所走过的寻求国家富强的历史中穿行。而这正是我写这篇文章的原因。
(原载《大公报》2011年7月21日)